與“超人”和武俠故事不同,當今有關城市社會生活的通俗敘事藝術中還有一大類看起來是比較現實的,如警匪打鬥故事、偵探推理故事、政治黑幕故事等等。這些故事,尤其是當拍攝成電影或電視劇時,給人的印象是帶著濃厚的都市生活氛圍,似乎是一種寫實性的敘述。但故事中的人物卻是古典英雄化了的——人格高尚、能力過人、臨危不懼,而且他們的行為意義也同“超人”一樣具有扭轉乾坤、挽狂瀾於既倒的重要性。然而在一個文明高度發展了的現代都市中這一切是可能的嗎?舉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成龍的警察係列故事,故事中的警察從維持地方治安的派出所警官到專門對付跨國大盜的國際刑警,人物的地位、身份和執行的任務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所有複雜危險的問題——甚至可能是關係人類生存的重大問題——最終解決的方式都是“成龍式”的:靠著警官個人的機智、敏捷、頑強,還有個性的魅力,再加上隨機閃現轉瞬即逝的偶然機遇,每回都是於千鈞一發、山窮水盡之時峰回路轉化險為夷。成龍的影片與“007”不同,警官製勝的手段不是靠一大堆幻想的尖端科技裝置。也不是像其他有些警匪片或武打片那樣靠特技製作出一些超人般的動作,而是以真實可信的場麵和動作取勝。因此他的影片更突出地表現出了現代都市社會中正義與邪惡衝突的真實感。
但這隻是個關於現代生活真實性的一個幻象。國際刑警組織並不是一群膽藝超群的武林高手薈萃之地,而是一套全球性的交流刑偵信息的技術和辦公係統。即使是維護社會秩序打擊犯罪活動的治安警察,對付犯罪的基本手段也不是飛簷走壁、彈無虛發的功夫,而是電腦信息網絡、衛星定位通信係統、散布全城的巡邏車和派出所,還有其他種種物質的、技術的工具組成的完整的治安體係。現實生活中的罪犯常常不是被警察沿著犯罪現場留下的蛛絲馬跡層層推理、順藤摸瓜(就像一般警匪或推理故事常見的那樣)抓到的,倒很有可能是在無意之中被那套治安網絡偶然捕獲的。我們經常會在報紙上或電視裏看到這樣的報道:某罪犯在作案後逃脫,卻在很遠的地方被完全不知內情的治安人員或其他什麼人出於其他的理由而將其抓獲。這說明,在現代都市生活中,文明的發展使我們可以靠先進的技術和管理體係來組織和維護我們的生活秩序、保障我們的安全。但這種治安機器的運作不可能以某一個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當某個人遭到壞人欺負時怎麼辦呢?從道理上講我們當然可以依靠城市社會的治安機器來援助。但在實際情形中這種機器可能並不盡如人意:罪犯可能會鑽治安和法律的空子,使壞人明明有罪卻不受懲罰,好人吃了虧卻無法申冤甚至反被誣陷,就像美國電影《教父》開始時殯儀館老板向教父求助時所說的那樣。我們可能得到這個社會機器的幫助,也可能得不到幫助,但關鍵是無論如何我們無法駕馭這種後果,個人在都市中的無能為力感由此而生。成龍的警察所要解決的不是現實中人們可能會遇到的犯罪問題,而是在現代都市人心目中驅之不去的這種無助的軟弱、空虛。
成龍的警察形象從字麵意義上講是代表著社會正義、秩序的治安機器的化身,我們不大容易把這種形象同現實中的社會機器所具有的意義區分開來——人們難免會想,生活中為什麼不可能有成龍所扮演的警察那樣的正義的保護神呢?傳媒不是也經常報道一些英勇無畏的警察、軍人或其他什麼人的事跡嗎?盡管這些現實中人物的身手也許不像成龍的警察那樣盡如人意,至少他們也在起著那種匡扶正義的作用吧?的確現實中是存在著現實意義上的英雄人物,但他們與當代敘事藝術中所表現的那種“英雄”從語境來看是不一樣的。現實英雄模範是現實環境的產物,他們的能力是在現實社會結構的限製和給定條件中存在的,他們所具有的意義是現實社會的意識形態所要求的。而市民藝術中的“英雄”卻相反,他們的能力是反過來控製和決定社會結構秩序的因素,他們的意義是超出城市社會本身現有的意義結構的——這話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裏夫的“超人”或成龍的警察,那麼城市社會所能希望的道德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在有些敘事作品中會發現另外一些“英雄”形象,他們從社會結構的語義上講應當說是上麵所說的那類“英雄”的反麵——他們不是警察而是盜賊、不是偵探而是間諜、不是治安機器而是黑社會。但這些形象在藝術接受中的意義卻是“英雄”。有時人們稱這類高大完美的“壞人”是“反英雄”,但這個稱呼很容易產生混淆。因為這裏麵有的的確是“反”英雄,就是說他的角色的道德意義就是被否定的,比如一部叫做《豺狼的日子》的電影中所塑造的那個無所不能而又無惡不作的職業殺手。有的卻不是這樣的,同樣是職業殺手,香港影星周潤發所扮演的(如電影《喋血雙雄》)則是另一類有道德準則、講人格、講義氣的形象。這是一類從一般社會結構語義上講是否定的、而在作品中的語境來講則是肯定的形象。至於《教父》中的黑手黨更是人們熟知的例子。這類形象意義的二重性使得市民藝術中“英雄”的意義得以從現實關係中區別出來。這就是說,市民藝術中的“英雄”形象不是現實道德關係所賦予的意義,而是藝術語境中特有的意義。這種特殊性表明,這類形象的意義不在於作為社會角色的道德性和功能性,而在於形象自身具有的道德性和行為功能:他們作為都市人的夢想,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合理的,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是強大的,他們的特殊能力和在故事中社會關係裏麵所具有的決定他人命運、決定社會道德意識的特殊功能使他們與古典英雄在傳統語境中一樣具有了意義的重要性。正是這種作為個人所具有的重要性使彷徨無依的現代都市人將他們作為心理需要的寄托和庇護,使他們成為無英雄社會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