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們相愛過(1 / 3)

和尹豔相識的那年,我們是高一年級的學生。但我沒有想到她會那麼死心塌地地愛著我,直到我三番五次地傷害她,才將她從我身邊趕走。

在高二第二學期的期末統考中,我又取得優異的成績。班主任預言,我是這屆學生中最有希望考上大學的。

可是怎麼也想不到,命運的黑手卻在這個時候悄悄地伸向了我。暑假開始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的眼睛看東西顯得很模糊,起初以為是近視,配副眼鏡就沒事了,但是在眼鏡店試了所有的鏡片都無濟於事的時候,我才想到可能是得了疑難病症,然而去了幾家醫院檢查,醫生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班主任知道情況後托朋友找了一所比較出名的醫院,讓我再去做一次全麵檢查,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有沒有治療的可能。經醫生診斷,我得的是視網膜色素變性,屬於眼科的一個疑難病症,根本沒有治愈的可能,沒過多久,我的雙目失明了。

一個後天失明者的初級階段最難熬。在那段光明與黑暗交接的日子裏,我總是緊緊地抱著吉他,仿佛這樣就可以讓光明遲一點,再遲一點遠去。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我總是默默地抱起吉他,坐在靠窗戶邊的床頭麵對著夕陽唱起一首首留戀光明歲月的歌,那一個個連續不斷的音符,在寂靜的小屋裏流動著,曲終人靜的一刹那,那些靈動的音符仿佛領會了我的心願,向著日落的遠方飄去,在那裏彙集成一股力量,仿佛要為它們這位不幸的主人去阻止太陽落山。

一個雨夜,絕望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想到了自殺。於是,我背起自己最忠實夥伴吉他在午夜的時候悄悄地摸索著走出家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走動,隻偶爾有沉重的大卡車隆隆地駛過,使沉默的大地泛起一陣痙攣。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到了那個想去的地方,是一個斜坡,我在斜坡的上端做好了準備,隻要有大卡車駛來就往下衝。不一會兒,寂靜的公路上傳來了隆隆的馬達聲,計算好距離後,我一狠心就往斜坡下衝,背上的吉他在風雨中緊緊地貼著我幹瘦的身軀,我們就像一對難舍難分的戀人,一同去迎接死亡。

隨著一聲尖銳的琴聲劃破了夜空,淹沒了揚長而去的大卡車,那是我的吉他砸在了地上發出的碎裂聲,這聲音像一個永不消失的音符,繚繞在我的耳邊,呼喚著一個即將倒下去的生命,“站起來吧,朋友!隻要有音樂,生命就會有希望!”很慶幸,我沒有被撞死,我的心顫抖著,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雨地上,傷口流出來的血和淚水交融在一起,那是一種心靈和軀體雙重的疼痛。

雨一直下著……從此,我再也不想用生命去衡量天堂與地獄之間的距離,因為我熟悉了那個交界點,在那裏,它會讓你明白生與死完全是兩個相同的概念。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是有人將我倒在公路邊受傷的事告訴了家人,父親把我背回來的。家人並沒有責備我的不是,反而鼓勵我麵對現實勇敢地活下去。望著親人們充滿關愛和期盼的目光,我除了鄭重地點頭外就是抹眼淚。我的鄰居,在鎮中學教書的王叔叔接連幾個晚上來我家,安慰我說:“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長著呢,千萬不能這樣意誌消沉下去,要振作起來,活出個樣兒來。”

在他們的關心和開導下,我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並開始考慮一些事情。當時,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自己的前途,其次是愛情。我知道,事業和愛情是男人生命裏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可是自己殘疾了,能做什麼、可以做什麼呢?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沒有眼睛的我又怎樣去認識、了解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去實現自己的求知欲望和心中的夢想呢?那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自己能養活自己,因為我不想在經濟上拖累家裏,父母親已經很不容易了;至於愛情,我不敢有過多的奢望。

大約一個月後,我向父母提出要出去廣東打工。他們開頭不同意,但經不住我的糾纏,最後還是答應了。

盡管我沒有將要離開家鄉的消息告訴尹豔,但她還是知道了。那天,從鄉下趕來的她徑直走進來,靜靜地站在我麵前不出聲。當時,我有點兒不知所措,說真的,心裏實在不願意她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見我不理她,她終於忍不住地問:“你要走了,我特意來看你,不歡迎麼?”

麵對自己心愛的女孩,我尷尬地坐在床邊,雙手不停地扯著衣角,心裏卻在想:既然愛她,就不能連累她,那麼所有的眼淚讓我自己輕輕擦,所有的苦酒讓我自己悄悄地飲!於是,我硬起心腸有意提高嗓門說:“哼,你來幹什麼?我不需要廉價的同情和憐憫,你走好了!”聽我這樣一說,尹豔剛才還熱乎乎的心倏地冰涼一片,有氣無力地辯解道:“你怎麼這樣昧了良心說話,阿明,不管你變成怎樣一個人,我對你都是真心的,請不要誤解我好不好?況且你有誓言在先,要娶我為妻的。”尹豔的話像尖刀一樣刺在我的心口,不爭氣的眼淚差點兒掉出來。其時,我很想對她說:“豔,其實我是真的很愛很愛你。”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不能這樣說啊!強忍住淚水和心中巨大的痛苦,我說,“尹豔,你別美了,我雖然瞎了眼,但也不會把一個農村姑娘放在心上,你走吧,我以前講的話隻不過是在敷衍你,根本就沒真心愛過你。”

“阿明,既然這樣,從此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尹豔掩麵哭泣著跑了。後來一想,當時自己之所以那麼做,一是替她以後的幸福考慮,二是不想讓自己的一生去依賴愛情,萬一有一天這個港灣被狂風巨浪給毀了怎麼辦?人生的路,最能靠得住的人隻有自己。

第二天,我背著吉他、提著簡單的行囊,由父親護送著登上了從武漢開往廣州的列車。火車快要起動的時候,父親拉著我的手擔心地問:“兒子,你的眼睛一點都看不見,而且還不會用導盲棍,那麼遠的路程,一個人怎麼走呀?”

我沒有做聲。確如父親所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段路該怎麼走。但我在心裏鼓勵自己說:別害怕,阿明,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麼一段路隻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走,也許那一段路走起來會很艱難。火車終於緩緩地開動了,父親追隨著火車在車窗外大聲地對我喊道:“孩子,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小心一點,不好了,給我電話,我去接你回來。”我的鼻子一酸,把頭探出窗外,大聲回應他:“好了、成功了我一定打電話給你,不好了,我們就在此永別了。”

轟轟隆隆……奔馳的火車拋卻了我的過去,載著我駛向了一個無法想象的未來。

隨著火車的前行,最後抵達了終點站。隨著人流來到廣州火車站的廣場,我感覺天正下著雨,周圍人流熙熙攘攘,各種機動車輛的汽笛聲和各個地方的方言交織在一起,整個場麵顯得十分紛亂和嘈雜,我茫然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往哪裏走?過了好一陣,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走吧!別傻站著了。”原來,是與我同乘一輛火車同坐一個座位過來的小李,他出了站本來已經走到了馬路邊,當看到一輛小車將一個過馬路的盲人撞倒,一時觸景生情,又跑回來找我。

小李是我出門以來第一個帶我走路的人。他曾開玩笑似的問我:“阿明,你這麼放心大膽地跟著我,就不怕我把你賣了,不怕我搶你的錢?”我說不怕,因為我感覺你是個好人,我的感覺一向很靈驗的。也許,人與人相識相知都是緣分,雖然那時我對小李並不熟悉,但心裏卻沒有陌生感。

雨天的夜來得特別的早,車燈、霓虹燈和廣告牌上耀眼的日光燈交織在一起,把小李也搞得眼花繚亂,不知走了多少路。小李突然問我:“你打算去哪裏?”我想了很久才硬著頭皮說:“要麼你先走吧,因為我不知該怎麼辦,不能把你也給拖累了。”小李說暫時沒有拋下我的打算,現在是晚上,他怕我被治安隊員當做“盲流”抓起來關進收容所,怕那些專門在黑夜出沒的歹徒對我下毒手。我心裏暗暗歡喜,能跟著他當然最好不過。

後來,我們走進路邊的一家小餐館,吃了點東西之後,我倆在一條小胡同裏過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後,小李帶著我開始找工作。由於我們對廣州的環境不熟,又沒有外出打工的經驗,因此也不知道哪裏有招工的地方。在小李的帶領下,我們像兩隻無頭的蒼蠅一樣滿大街裏亂跑。快到中午的時候,小李告訴我,說前麵有家湘菜館招雜工,我鼓勵他去試一試。半小時後,小李出來了,我問他怎麼樣?他氣嘟嘟地說不怎麼樣,人家嫌他沒有經驗。見他不開心,我安慰他說:“算了,咱們另外找找看吧!”

我們在大街上轉了一整天,一點收獲都沒有。到了晚上,我們想找個旅館先住下再說,這時有一個人走過來說,他有每晚10元的旅館,問我們要不要住?我們就跟他上了車,被拉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後來才知道那裏是廣州很偏僻的地方,旅館倒確實是10元錢一晚。

躺在床上,我問小李有什麼打算,小李說他明天想去人才市場碰碰運氣,找到什麼樣的活就幹什麼樣的活,反正要有份工作,有了工作才有棲身的地方,才不會挨餓,不會擔驚受怕。我感覺到他心裏很煩亂,便伸手摸著他的臉,開導他說:“小李,不要擔心,以你的條件,肯定會找到事做的。”我把身上的錢分了一半給他,各自做好了自己的準備。

小李走後,我便開始了賣唱的生涯,每天下午三點出發,到了晚上十點左右趕末班車回旅店,風雨無阻。

那一天,出去賣唱,在公共汽車上,那個以前在車上看過我表演的司機對我說:“小夥子,你怎麼不去找歌舞廳唱歌?”“去歌舞廳唱歌,一個盲人哪能行?”我答道。“事在人為,你不妨去試一試?”說完,他介紹我去“金皇後酒樓””試試,那裏正在招聘彈唱歌手。

我動了心,按司機師傅提供的地址,來到了“金皇後酒樓”打聽招聘的事,可是他們對我說現在不要歌手,我失望而返。

回到住處,我總是不甘心,打算晚上去闖“金皇後酒樓”。到了“金皇後酒樓”的門口,我不小心碰到了大門前的柱子上,迎賓小姐大笑出聲:“先生,往柱子上撞幹嘛!你還沒喝酒就醉成這模樣,要是喝了酒還不往水裏跳……”對她的幸災樂禍,我心裏很氣但嘴裏還是客氣地說:“小姐,別笑了,我是個盲人。”“盲人也進‘金皇後酒樓’消費?這裏的消費高著呢!”她有些奇怪。是的,在人們世俗的眼裏,盲人隻配在街頭乞討的,而我竟然要大模大樣地進“金皇後酒樓”,當然有人會感到奇怪。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說自己不僅要進“金皇後酒樓”,而且要見她們的經理呢?也許,是摸不透我身份的緣故吧,她親自帶我到了經理辦公室,小聲地對經理說:“這位盲人說找您。”

開始經理沒有說話,好像在打量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記起來了,你中午不是來過了嗎?怎麼又來了,是不是沒錢?沒錢的話,我可以給你點。”我說不要錢,自己要的是工作。就憑你這個盲人?他輕蔑的語氣讓我有些無法接受。盲人怎麼了,盲人就不是人了麼?張海迪是殘疾人,但她創造了生命的奇跡,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和掌聲。貝多芬的耳朵聽不見,可他創作出了舉世聞名的《命運交響曲》,盲人怎麼了,盲人就不能夠唱出好聽的歌,做歌手登台獻藝了麼?我激動地回擊他。這時,迎賓小姐在一旁恰到好處地添了句:“經理,要不你就給他一個機會,稱稱他有多少斤兩。”“試試就試試。”我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