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業餘出版社當然也有它的弊病,往往既不職業化又不專業化,出版的書質量會很差,因為沒有專業設計和專業編輯,錯字和排版問題很多,紙張和裝訂也很糟糕。我是盡量在書的質量上往職業化靠攏的,所以馬悅然也認為書做得還算漂亮。但他還是發現了錯別字,是因為我請的校對不夠認真。還有些這樣的出版社,是自以為是的寫作者搞的,他們認為自己是偉大的作家,但作品又沒有正規出版社接受,於是就自己出版。這樣的書,也就沒有什麼報紙會發表評論,也沒有什麼人會買。
辛 欣:我注意到你說“在稅務部門注冊一個出版社,都可以從國家圖書館免費獲得國際書號,正式出版自己想出的書”——從國家圖書館免費得到國際書號,你們瑞典可真是福利國家啊,我們“個人主義”打拚的美國,就得自己買書號。買一個國際書號一百五十塊美金,買十個二百五十塊美金,我就一把買了十個。看到中國那邊有出版社犯愁的,個人犯愁的,我就說:送你一個書號吧。
另外,你們收入稅收是多少來著?百分之四十?你說書價上百“塊”是什麼貨幣?相當於美元多少?你再提到錢的時候請想到我,用美元“比”一下,我就明白了。你用“冬眠”和動物形容出版,形象並好玩!你家安娜用小鳥兒當社名,可愛啊。我家斯蒂夫說到北歐大怪物用trolls,這是當時我演培爾金特時候的“山妖”嗎?一直想問來著。
萬 之:Troll就是我們說的山妖,大怪物,但現在作為旅遊商品賣。
克朗基本和人民幣等值。一百克朗現在大約十五美元,是一本硬麵兒童書的出版社書價。書店再往上加,那是書店賺的。瑞典的(皇家)國家圖書館給書號,不要錢,但出版社出版後必須給兩本樣書。他們的樓不大,但地下如一個深深的礦井,層層坑道,全都是藏書。
(2014年10月14日,繼續問繼續答)
辛 欣:瑞典關心中文文學的有多少人?(什麼樣的人?學中文的?漢學圈子?)
萬 之:首先我在想,大概先要考慮回答,一般而言瑞典關心文學的有多少人?而且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關心?還有關心的程度如何?關心的文學是什麼文學?
我知道有部分人一生從事文學,那文學就跟銀行家關心股票市場一樣,那是性命攸關了。這些人把文學當作自己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關心程度是像對自己女兒一般的關心,是關心她的健康成長,她的貞潔和未來。還有,我以為我們之間自然有默契,我們說的“文學”,是高品位的文學,不是一般暢銷小說之類的文學。
具體說什麼人關心的話,首先瑞典學院評諾貝爾文學獎的院士們,他們當然關心,而且是全世界範圍的關心。瑞典作家協會和瑞典筆會的作家,他們當然也關心,因為他們要為作家服務,每年都有很多具體的事務要做,不關心也不行。比如作家協會自己也有名目繁多的大小獎項,要審批作家可以申請的資助(比如我多次申請去中國的旅費資助),這都要看作家或者翻譯家拿出的作品,看這個申請人拿錢會出什麼文學成果。這些都是作協或者筆會的理事會開會討論決定的(我和安娜都曾經當過瑞典筆會的理事好多年,因為當理事,自己反而不能申請,反而拿不到資助)。還有在各家報紙、電台和電視台主持文學節目的人,那些靠寫書評為生的評論家,文學也涉及他們的飯碗,他們也會關心。如果有一本新書出版,尤其是一個名作家的好書出版,他們要是不知道,那就會被人當作傻子看待,可能很快就要丟飯碗了。瑞典的各地區公立圖書館的館員自然也比較關心文學,因為他們要買好書才有讀者來借閱,出借率高低也涉及他們的“政績”。再有書商(書店老板)和出版商當然也要關心文學,不過興趣不太一樣,更有商業的考慮(所以我現在也很有點商人味道了,我不可能出賠錢的書吧),因為這也是這種人的飯碗。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瑞典還有一個比較大的關心文學的群體,就是讀者,讀書人,尤其是讀文學書的人。瑞典確實還是文化很發達的國家,所以人口不到一千萬,但文學方麵戲劇方麵電影方麵都人才輩出,不少還是國際級大師,如戲劇家斯特林堡、影劇導演伯格曼、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等等。瑞典人整體上文學素質比較高,讀書人比較多,他們敬重文學,也比較懂得欣賞文學,也敬重作家和詩人。加上瑞典社會福利比較好,生活水平高,有錢的人自然比較有閑,愛動的從事運動,登山滑雪,愛靜的就在家看書,就是出門旅遊,也必定帶一本書路上讀讀。我想我的嶽父嶽母就屬於這個群體,他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是號稱瑞典“牛津”的烏普薩拉大學北歐語言係畢業生,之後當中學老師為生。他們都非常愛讀書,我認為這對他們的女兒喜歡讀書肯定有很大影響。過聖誕節,我給嶽父嶽母送禮物常常就是書。瑞典還有很多地方都有讀者自發組織的讀書會,周末時聚在一起討論他們每周讀的書,或者請作家或翻譯家來演講介紹(我和安娜都曾經應邀給這類讀書會做過演講)。我可以再舉個實例:瑞典有三百多個以作家命名的民間團體,比如我翻譯的瑞典詩人、也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馬丁鬆,就有馬丁鬆學社(瑞典文的“學社”翻譯成英文也是“society”)。這類的作家學社,一般都是成名作家死後,家鄉的人為了紀念他而組織起來的,也是家鄉人覺得光宗耀祖的事情,把作家老宅弄個博物館紀念館的話還可以增加一個地方旅遊項目,而且有點錢的話,還多半會設個以作家命名的文學獎,由當地政府從稅收裏撥點錢出來發獎。比如馬丁鬆學會就有馬丁鬆詩歌獎,今年還是一個日本女詩人得了,在東京的瑞典大使館舉辦發獎儀式。其實錢也不多,就幾萬克朗(幾千美金而已),但這類學社的人,自然還是關心文學的,否則還能發獎發到日本去嗎?特朗斯特羅姆還沒死,他老家也已經有人成立了以他命名的學社,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獎則頒發了好多年了,也是全世界發。以前獎金是幾萬克朗,他自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後,此獎現在獎金是二十萬克朗了,是當地政府出的。
由此算來,瑞典關心文學的人很多了,以人口比例來算非常高。而且他們不僅關心自己的瑞典文學,甚至關心國際上的文學。那麼,從這個角度看,從文學的興趣上來看,上述的人都會關心中文文學,因為中文文學在他們關心的範圍之內。問題是,中文文學需要進入他們關心的範圍,而不是他們主動地進入中文文學來關心。簡明地說,他們不是因為關心中國而關心中文文學,而是因為中文文學進入了他們關心的文學範圍。那麼,毫無疑問,中文文學首先需要翻譯成瑞典文,需要出版,需要發行,需要得到媒體的介紹,需要得到文學界的評論,才能得到他們的關心和接受。我想,歐美很多國家的情況大概都是這樣的。
所以,我認為,如果談主動地去關心中文文學,可能真沒幾個人,連漢學家裏都不多。我特別要強調的是,不要以為學漢學的就對中文文學感興趣,大多數學中文的人其實不感興趣,也不關心,因為他們原來就對文學不感興趣,不關心文學,是連他們自己國家的文學都不關心和不感興趣。我問過好幾次我教的學中文的瑞典學生,看過馬丁鬆的《阿尼阿拉號》或者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嗎?回答幾乎總是“沒有”。證據:瑞典現在沒有幾個學中文的是因為寫研究當代中文文學的論文而得博士碩士學位的。連安娜的博士學位都和中文文學無關,她本來不搞文學,博士論文寫的是關於中國“五四時期”的社團,比如工讀互助團那樣的團體,是屬於曆史和社會學方麵的研究。她是因為翻譯了作品,才開始對中文文學越來越有興趣和了解的。其實學漢學的人裏麵,真正懂文學的鳳毛麟角(!!!)。這就是現在我不斷對國內朋友說的,而且也不怕得罪漢學家甚至不怕得罪安娜而說的,“千萬不要把漢學家當作文學家”!比如德國那個顧彬,我就認為他隻是漢學家,不是文學家。他在德國文學界根本不入流。漢學家裏當然有翻譯家,顧彬和安娜都可以算翻譯家,但我又有一句得罪人的話,“也千萬別把翻譯家當作文學家”,至少不能把他們自然而然都當作文學家。他們中間大多數人沒有經過文學批評方麵的訓練。安娜還算不錯,能聽我的批評,而且她現在去斯德哥爾摩大學文學係補修了一門文學理論課,學了不少東西,最後交的分析作品的論文成績還不錯。
(本文選自:上海文學 201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