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誤讀的纏繞與新文學傳統的生長(3 / 3)

與前麵對中外文學傳統的“誤讀”相比,第三個方麵則是最為重要的,誤讀也是蕪雜的,那就是新文學曆史本身,是通過無數現代作家、評論家的共同創作而形成的獨特傳統。它既不是古典傳統的複活,也不是西方傳統的移植。這裏麵有一個生命主體創造的傳統,不容漠視。“現代中國學術忽視生命體驗與生存感受的問題,既屬於現代中國學術流變、現代文化發展中長期存在的痼疾,又直接折射出了十餘年來中國學術思想界的深刻危機。”

對新文學傳統的認識,關鍵的是,不管外部客觀的因素如何強勢,弊端如何突出,但真正支配自己闡釋的還是存在的主體,創造主體自我生命的體驗與表達,是主體自我精神的生長的基礎。古典傳統也好,外來傳統也好,它能夠順利進入我們的精神世界,在新文學史的流變中顯身,一定是因為它得到我們生命創造機製的許可,彌補了自身生命的某種結構與不足。這一過程發生的機製是有能動性的。如以新詩為例,“任何一個詩人的創造都離不開自己的傳統,但在我們過去的理解中,傳統似乎僅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實際上,傳統是一個渾融的整體,是詩人所賴以創造的全部基礎。對於中國現代詩人,中國古代的詩歌和西方的詩歌都是他賴以起步的詩歌傳統,隻是它們在各個不同的曆史時期所起的作用有所不同,詩人自身對它們的意識有所不同……西方的傳統到了中國的詩歌中,發生了變異,有了不同的特質,當向西方詩歌學習成了一種定式,人們就感到自己仍然無法離開中國古代詩歌傳統……但在這時,中國新詩的作者卻已經接受了西方詩歌的影響,他們已經無法完全洗淨也不想洗淨這些影響了”。這樣一來,“這兩種傳統在現代詩人意識中正像紅綠燈一樣一個亮起來,一個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來,亮起來的又暗下去,輪番發揮著自己的作用,導致了中國新詩的不斷演變和發展”。

這是相當精辟的言論,雖然涉及的隻是中國新詩在古典傳統與外來傳統的情況,但擴大開來對於中國新文學及其傳統而言,都具有普適性。在社會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等激發下,新文學不斷轉化中外文學傳統,尋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養分,化合出大量新的元素,推動了它不斷演變和發展之路。所以,引申來看它是在不同的十字路口遭遇紅綠燈,而不是在原地踏步。

新文學傳統的有效基礎,應該是現代作家的集體心智的彙總。文學傳統的重心不在於厘清它與外國文學、文化的關係,也不在於辨析它與民族傳統的糾結,而在於新文學史上的作家們是如何感受並描述當前的文學環境與生存環境,這是中國人的實際生存狀態的曲折反映。如果說新文學傳統還在不斷生長,整個社會還需要它保持這一狀態,肯定是中國人自身在與現實遭遇時發生了一係列的變化,產生了不可遏製的精神饑渴,才有文學生產與消費的內在推動力,才可能出現這樣的新文學作品而不是其他。在20世紀裏,通過作者與讀者的共同努力,留下了文學,也留下了一個時代側麵的精神史。在這個意義上,隻有作為創造主體的人的精神建構成為現代文學、文化創作與研究的首要目標,古今中外的文學乃至文化就自然被整合為可以自由選擇的對象,它們也不再是一個個僵化的標準,或者是一扇扇阻礙我們視線的屏障,而是恰恰相反,成為取用的豐厚資源,它讓我們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感覺到自身生命的有力存在。

對於每一種文學現象,都至少可以有若幹種不乏合理性的闡釋,闡釋者主體意識的強化相應帶來了闡釋結果的伸縮變化,這都是不可避免的現象。來自文壇後來者的有差異性的不斷認同與變異,攜帶各自人生感受與體驗進入文學,把各自的理解、感受書寫下來,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傳統之流變。這一過程中間有不少誤讀,有些是無意的有些是有意的,但無意的誤讀更有意義。關於這一點,我們並不堅持布魯姆閱讀即誤讀理論,過分地誇大誤讀也就失去了討論的價值,盡管他的理論富有衝擊性。

從這個意義上說,無意的“誤讀”,以及誤讀的纏繞,是帶有創造性的一種精神活動,是生命與生命的對視與對話。短暫的陌生產生不適,長久的陌生使人改變想法。比如,新文學傳統內的“反傳統”傾向,線性的時間概念讓人產生緊張的焦慮。因為人們在自身的語境中與時間概念中,很難承認反傳統本身是傳統的誤讀與生長。又如,在新文學史上,對傳統文類的接續時時提上日程表,對外來的文類也是在參照中加以取舍,這都有一個當下化、本土化、自我化的過程,其實也是傳統本身在生長的另一種表現。低估了傳統,誤讀了傳統,都會帶來偏差與錯漏。文化與傳統的隱形,需要有大氣魄與大手筆來推動。傳統的扭轉,並不意味著傳統的乏力,而恰恰相反,意味著傳統本身的健旺,真正的傳統本身是不怕人們加以逆反的。

新文學傳統是未完成的命題,沒有終點的理論旅行。如果有人要問,新文學傳統,現在成形了嗎,成熟了嗎?以一種生命的譬比來打量傳統本身的發展狀態並不合時宜,如果僅僅以成熟與成形來完成對傳統的一種估量,也許沒有共識可言,我們很難統一述說哪種傳統在什麼時候或地方,在哪一個手裏得到這一結果。新文學傳統本身需要的隻是積累、流變,它像一條沒有目的的河流,每個現代作家的智慧自然地彙入這一條河,在不斷的淘汰中成為傳統的一部分,我們能說河流的哪一段是成形的嗎?

新文學傳統正是20世紀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的誤讀才生長起來的,誤讀還在繼續,新文學傳統的生長也在繼續。誤讀的纏繞與新文學傳統的生長,也就有兩層含義:一方麵,是新文學對於古典文學而言,是古典文學及其傳統的生長;另一方麵,新文學本身,自身形成的傳統也在不斷生長,不斷形成曆史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