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中斷
“沙堤”出現在詩文中,以盛唐的杜詩為先鋒,韋肇《沙堤賦》、白居易《官牛》、張籍《沙堤行》、王建《上張弘晴相公》、李賀《沙路曲》、杜簡鶴《獻鄭給事》等等,自中唐一直延續到晚唐。唐以後的作品中也有現身,宋代陸遊的《城南上原陳翁……辛亥九月十二日……詩》中有“……相公門前築堤沙。……”趙師俠《水調歌頭·龍帥宴室公明》詞中有“……宰路築堤沙”。明代楊維禎《沙堤行》中有“……沙堤新築泰階平。……”這樣的詩文使人們產生一種錯覺:自天寶三年(744)之後,雖然皇帝變換,王朝更迭,但每當新宰相走馬上任時,就要修“沙堤”。然而事實卻是:因《新唐書·李德裕傳》有“……又罷京兆築沙堤、雨街上朝衛兵。……”的記載,可見,文宗時曾一度中斷這項活動。恐怕這是李德裕為了抑製喜好權勢的宰相李宗閔(《新唐書·李宗閔傳》“宗閔……寖貴,喜權勢。……而宗閔崇私黨,……”)而促使修築“沙堤”的慣例中止的吧。
五 “沙堤”是如何修建的?
《雲谿友議》中記載了這樣一則軼事:杜勝給事在杭州讓婁山人為他算卦,算他能不能為宰相,結果得出了“震卦”,婁山人忠告他:“將遭受讒言不能成功,憂鬱成疾,為避免厄運……”後來果然如卦中所言,他的宰相之位被蔣伸奪去。文中記述道:“……後杜公為度支侍郎,有直上之望,草麻待宣,府吏已上,於杜公門構板屋,將布沙堤,忽有東門驃騎,奏以小疵,而承旨以蔣伸侍郎拜相,杜出鎮天平,憂悒不樂,失其大望也。……”即使占卜部分為虛構的,但因《新唐書·杜黃裳傳》有:“載弟勝,字斌卿,寶曆初擢進士第,……為中入沮毀,而更用蔣伸,以勝檢校禮部尚書,出為天平節度使,不得意卒”的記載,“沙堤”一事,應該是真的。這裏需要注意的是:在“拜相”之前“府史已上”,已經準備在“杜公門”“構”“板屋”,“布”“沙堤”之事。為杜勝修築“沙堤”的工程,在“拜相”前一刻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應該是緊急鋪設蔣伸的“沙堤”吧。那麼,到底是誰又是怎樣修築“沙堤”的呢?
A.管轄
《舊唐書·高宗本紀(上)》永徽五年(654)記載:“冬十一月癸酉,築京師羅郭,和雇京兆百姓四萬一千人,板築三十日而罷,九門各施觀。”另外《大唐六典》卷三十記載:“尹,少尹……,掌貳府州之事,以紀綱眾務,通判列曹,……”“戶曹司戶參軍,掌戶籍。計帳、道路……之事。”在宰相的上朝路上修築的“沙堤”,是鋪在長安城內的道路上的,因此應與京城內的水渠、路邊的林蔭樹同樣,由京兆府長官京兆尹管理,副官少尹輔佐,戶曹司戶參軍事指揮施工。參與施工的勞動者同“京師羅郭”一樣,是以長安、萬年2縣為中心的京兆地區的人民。《舊唐書·玄宗本紀(下)》天寶元年(742)紀事道:“是歲,命陝郡太守韋堅引滻水開廣運潭於望春亭之東,以通河、渭;京兆尹韓朝宗又分渭水入自金光門,置潭於西市之兩衙,以貯材木。”在運“滻水之沙”時,陝郡太守應該也參與了。
B.滻水之沙
白居易《官牛——諷執政也》(《新樂府五十首》其四十一)生動地描寫了“沙堤”的“沙”由“滻水”“岸邊”運往城內的景象。“官牛官牛駕官車,滻水岸邊般載沙。一石沙,幾斤重?朝載暮載將何用?載向五門官道西,綠槐陰下鋪沙堤。昨來新拜右丞相,恐怕泥塗汙馬蹄。右丞相,馬蹄踏沙雖淨潔,牛領牽車欲流血。右丞相,但能濟人治國調陰陽,官牛領穿亦無妨。”
“於龍首堰分流的滻水支流向北流去,在位於通化門東七唐裏的長樂坡又分為東渠和西渠。東渠北流經通化門外,在長安城東北角向西折,流入東內苑為龍首池,更向大明宮前的下馬橋下流去。……”(《唐代研究入門》)第7《唐代長安和洛陽地圖編》)
開成五年(840)8月20日,來到滻水橋的圖仁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二中記道:“……滻水從終南山來,入於渭河。灞、滻兩水向北流去,水色清。……”王建在《禦獵》詩中詠道“青山直繞鳳城頭,滻水斜分入禦溝。……”
C.施工方法
如果隻看《唐國史補》中“載沙填路”的記述,給人感覺隻把沙鋪在道路上就行了。不過,讀了《沙堤賦》後,就會明白這項工程絕不是那麼簡單的。《沙堤賦》的作者為韋肇,他是憲宗時代名臣韋貫之的父親,他的傳略見於《新唐書·韋貫之傳》。代宗打算任命韋肇為宰相,但不幸的是他先去世了,他曾遭元載痛恨而被左遷為京兆少尹。《沙堤賦》可能是以他任京兆少尹時的親身體驗為基礎寫成的作品。
此賦的題注雲:“以隱以金椎樹之青槐為韻”,正文中有“……使夫晴靡磽確之煩,雨無塗潦之窘。……其堅也,雖眾人之力,固自得於金椎。……”為了防止路上石頭亂滾,或泥濘通行困難,先用金屬製的槌把地麵夯實,再在上麵鋪沙子,然後在兩側種上槐樹。漢代賈山《至言》雲:“……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策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鬆。……”《三輔決錄》雲:“長安城,……衢路平正,……三塗洞辟,隱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出右入,為往來之徑,行者升降,有上下之別。”
唐李庾《西都賦》中,把如長砥一般平坦的“沙堤”描寫為“長堤砥平”。因《全唐文》的小傳中有“庾,懿宗時人”,所以這個李庾不是李齊運之子,而是字子虔的李庾。
左思《魏都賦》中有“長庭砥平”句,李庾把“庭”改成了“堤”,變成了晚唐長安城的風景。
D.起點和終點
《唐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卷下中有“自私第至子城東街”,由此可知,“沙堤”是從宰相私邸鋪到“子城東街”的。這裏的“子城”指的就是“皇城”,從《唐兩京城坊考》卷一《皇城》“亦曰子城”即可知。然而,很多學者認為這句話為“至於城東街”,這樣“子城東街”就成了“城東街”。但是,《唐代叢書》所收的《國史補》中為“自私第至於子城東街”,《官牛》詩中滻水之沙運往了“五門官道西”,因此,與籠統的“城東街”相比,明確指示位於長安城北“皇城”東的“子城東街”應該更正確一點。白居易《和望曉》詩中的“沙堤互蟆池”句附有“子城東北低下處,舊號蝦蟆池”的注,也是以“皇城”為參照物說明“蝦蟆池”的位置在“子城東北”。“子城東街”是通往大明宮的道路。高宗患有風痹症,龍朔二年(662)他為了躲避太極宮的卑濕,改建了大明宮,自此以後,通常的朝見都在這裏舉行。中間有段時期,玄宗曾在興慶宮執政,但安祿山之亂後,大明宮再次成為政治中心。那麼“五門官道西”具體指哪裏呢?
武複興著《唐長安舊事》(上海文化出版社1987年版)第8頁雲:“‘五門’是指有五個門洞的丹鳳門。”的確,《唐代長安和洛陽地圖》的圖版2第2圖《長安圖》和圖版23第37圖《興慶宮圖》中描繪的丹鳳門確實有五個門洞。然而,考古發掘出來的丹鳳門隻有3個門道。“呂大防圖中,將丹鳳門畫有五個門道,望仙、建幅二門各畫有三個門道,均與實測情況不符。”(《唐長安大明宮》,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
也有說“五門”是指開在大明宮南麵的延政、望仙、丹鳳、建福、興安這“五門”的,有說是皇宮的皋、庫、雉、應、路這“五門”的,有說是大極宮南麵的承天、長樂、廣運、永春、永安這“五門”的(霍鬆林譯注《白居易詩譯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不過,我認為鈴木虎雄著《白樂天詩解》(弘文堂書店1927年3月)之《官牛》“字句解”中的“五門,指大明宮正南的丹鳳門”的說法大概是正確的。《官牛》中的“五門官道西”之句,在盧文弨的《白氏文集校正》中為“午門官道西”,白居易的《早朝賀雪寄陳山人》詩中的“待漏五門外”在馬元調本、汪立名本、《全唐詩》本均為“待漏午門外”。“午”意味著“正南”。隨便提一下,在《唐代長安和洛陽地圖》圖版21第34圖《三苑圖(一)》中,“延秋門”和“興安門”之間畫著一個門樓,上麵寫著“五門”。
即使“五門”是5個門的總稱,“五門西”指的是帶有待漏院的建福門外也是不可動搖的。《舊唐書·憲宗本紀(上)》元和二年(807)的紀事雲:“六月丁巳朔,始置百官待漏於建福門外。故事,建福,望仙等門,昏而閉,五更而啟,與諸坊門同時。至德中,有吐蕃囚自金吾仗亡命,因赦晚開門,宰相待漏於太仆寺車坊。”《唐國史補》(《唐代叢書》所收)雲:“初百官早朝,必立馬望仙、建福門外,宰相則於光宅車坊,以避風雨。元和初,始置待漏院。”《新唐書·百官誌(三)》雲:“太仆寺……卿掌廄牧、輦輿之政,總乘黃、典、典牧、車府四署及諸監牧。”到五更開門為止,宰相在位於光宅坊(H—1)的由太仆寺管轄的車坊等待,而在望仙門和建福門外停馬等待的百官們,自“元和二年六月一日”起改在建福門外的待漏院躲避風雨。白居易在《早朝賀雪寄陳山人》詩中描寫登朝時的情景道:“……待漏五(一作午)門外,候對三殿裏。……”王建在《春日五(一作午)門西望》詩中描寫退朝情景:“百官朝下五(一作午)門西,塵起春風過禦堤。……”另外,張籍在七言絕句《贈姚合》中寫道:“丹鳳城門向曉開,千官相次入朝來。唯君獨走衢塵土,下馬橋邊報直回。”晚唐李拯也在七言絕句《退朝望終南山》中寫道:“紫宸朝罷綴鴛鸞,丹鳳樓前駐馬看。惟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
開成五年(840)8月24日,圓仁從坐落於崇仁坊(H—4)的資聖寺沿著朱雀門街東第四街北上,經過望仙門進入大明宮。《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二道:“僧等隨巡官人使禦,從寺北行,過四坊,入望仙門,……”那麼宰相是經哪個門入朝的呢?
《舊唐書·令狐楚傳》中記載:“先是元和十年,出內庫弓箭陌刀賜左右街使,充宰相入朝以為翼衛,及建福門而止。至是,因訓、注之亂,悉罷之。……”“元和十年”是武元衡被暗殺之年。“訓、注之亂”指文宗時,李訓、鄭注等策劃的企圖誅殺以仇士良為首的宦官卻失敗的“甘露之變”。元和十年(815)6月3日黎明,宰相武元衡剛一出坐落於靖安坊(G—9)的私邸,就遭賊人襲擊,在路上被慘殺了(《舊唐書·武元衡傳》)。從那以後,宰相上朝時開始配備武將護衛,然而,此事因大和九年(835)11月21日的“甘露之變”而中止。這裏需要注意的是“及建福門止”的記載。《新唐書·令狐楚傳》有“……元和中,出禁兵畀左右街使衛宰相入朝,至建福門。及是亂,乃罷。……”的記載。平時宰相也與百官一樣,例行的上朝是由建福門進入大明宮的。此事,宋代王禹偁的《小畜集》卷十六《待漏院記》“朝廷自國初,因舊製,設宰臣待漏院於丹鳳門之右,示勤政也。……”可作為旁證。從麵朝南麵的天子的角度看,“丹鳳門之右”,在元和期來講就是“五門西”,也就是相當於“建福門”。創作於元和四年(810)的《官牛》詩中的“五門官道西”,看作是車坊之北、待漏院前的“官道”應該是正確的。因此,“沙堤”的終點,就是光宅坊北,建福門前的“官道”。
“沙堤”的終點雖然是一樣的,但起點和途經的道路,則因宰相的不同而有所變化。例如,“元和四年”《官牛》詩中的“右丞相”是於(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那麼,當時宰相於的私邸就是起點。權德輿《衛國夫人李氏墓誌銘並序》中有“夫人……今戶部尚書燕國子公之室也。……元和十年冬十二月甲辰,寢疾薨於安仁裏第。……”如果沒有搬家的話,《官牛》詩創作的元和四年時於的私邸也應該是他夫人去世時的安仁裏。因此,它的起點就為朱雀門街第一街的安仁坊(F—7)。薛逢《君不見》詩:“君不見,馬侍中……君不見,韋太尉……奉誠園裏嵩棘生,長興街南沙路平。……馬侍中,韋太尉,盛去衰來片時事。人生倏忽一夢中,何必深深固權位。”此詩所詠的“沙路”,由於是為住在長興坊(G—7)的韋皋而修的,所以它的起點就是“長興街南”。韋皋“貞元十二年(796)二月”任同司中書門下平章事(《舊唐書·韋皋傳》)。關於其弟韋聿在長興坊去世一事,權德輿《唐故朝議大夫太子右庶子柱國賜紫金魚袋韋君墓誌銘並序》中有所記載,《唐兩京城坊考》據此在卷二“長興坊”中記有“太子右庶子韋聿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