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一封神氣的情書(1 / 2)

親愛的××:你先不要神氣!你收到這封信,小心眼裏一定想:“從十六歲以來,平均每個禮拜都要接到一封信,陸軍海軍空軍聯勤,教員學生科長和隔壁的小太保,各色各樣的男人都給我寫過信,有文言、有白話、有恭楷、有血書,我真的看膩了,今天這封信又是誰寫的呀?”我再說一遍,你先不要神氣!誰寫的?猜猜看。猜呀猜的,你一定猜不到,我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生在一個撲朔迷離的地方,讀過幾冊捕風捉影的書本,寫過幾篇強詞奪理的文章。你見過我,可是我斷言我的尊容不會留給你任何印象,我是一個醜八怪,五官七竅皆自由發展,絲毫沒有配合的企圖。他們說我像那“鍾樓怪人”,可是鍾樓怪人我也不能比,因為他麵貌雖醜,人卻忠厚癡情,他不會對女人發脾氣,他永遠為她效忠、為她拿大頂、為她丟石頭打別的男人。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隻聽到那些女僑生用廣東話罵我“鹹濕佬”,聽說那就是國語裏邊“大情棍”的意思。其實這真是冤枉我。不錯,我亂寫情書,如她們所說,我是一個“情書滿天飛,人人都想追”的人。平心而論,我為什麼會這樣?還不是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追上過一個女人,我寫的信平均十封中至少有五封被火葬,四封被退回,另外一封給貼到公告欄上去了。我苦命如此,不灰心不自卑就算是好的了,你還能怪我信寫得多嗎?

話說開來,我何嚐願意寫什麼勞什子的情書?情書真是費力不討好的玩意兒,現在不是阿拉伯德與愛綠依絲的年頭了,也不是蕭伯納“紙上羅曼斯”的時代了,並且誰也不願意將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話寫在紙上,將把柄留在別人手裏,一朝有了三心二意總是不方便。並且現在的女孩子哪有閑工夫去寫信,寫信會耽誤去舞會、耽誤去教堂、耽誤看《亂點鴛鴦譜》。一些乖巧的男孩子早就看到這一點,所以他們都紛紛跑到女生宿舍,直接約會了,這多幹脆,多利落,多有男子氣!可是對我說來,不寫情書,你叫我怎麼辦?我怕鬼,可是不信神,教堂沒我的份兒;我四肢齊全,可是笨手笨腳,跳起舞來像一隻喝醉的猩猩,舞會說什麼也不能再去;我的臉皮雖厚,可是太難看了,我的背影還不壞,但我不能總是背著臉去找女孩子,先叫她欣賞我的背影,我總要轉過臉來才行。但是,老天爺呀,我是“不堪回首”的呀!

看了我家的妹妹和弟弟,你一定以為我必然是個美男子,我家的妹妹個個都是中國小姐的候選人,弟弟也有“中國的約翰克爾”的外號。小姐們也未嚐不幫我的忙,可是當她們的同學一見到我的廬山真麵目的時候,都要倒抽一口冷氣!這時我趕忙把我的背影轉給她們看,可是,太遲了,我竟先看到了她們的背影!最可恨的是,在她們的背影後麵跟著的就是“中國的約翰克爾”,每次他都是以逸待勞,我掏腰包,他卻享成果!我不能恨上帝,因為上帝照他自己的模樣造人,他絕不會造個這麼醜的化身,我也不能恨老子和老太,因為那樣人家就會說我不孝順,於是我隻好恨我家的小姐和小少爺,我恨他們的缺點都集中在一起長到我頭上來了,可是我恨又有什麼用?最後小姐們攤牌了:“老哥,請別怪我們不再幫你的忙,請不要再請客、再賄賂了,上帝保佑你,你自己想法子吧!”於是我一賭氣,決心自己想法子。大丈夫、奇男子,為了找個女人,還要求別人幫忙,這能算是好漢嗎?於是,我穿上外衣,開始在雨中漫步,吸引女人。可是我跑了一下午,一個女孩子也沒吸引到,反倒在新生南路三段的轉角地方,吸引了一條癩狗。它不聲不響、賊頭賊腦地跟在我後邊,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不知是“仰之彌高”呢,還是“狗眼看人低”?

總之,它鬼鬼祟祟的,非常討厭,令人油然而生後顧之憂。最後我忍無可忍了,隻好折腰一次,抓起石頭,這下子它識相了,掉轉狗頭夾尾落荒而走,伴著數聲狂吠,表示它所追隨的夫子不過乃爾!我這時還站在街心,卻滿麵殺氣,手裏還緊抓著石頭,正在慶祝全麵性勝利,忽然想到那酷好石頭戰術的“鍾樓怪人”,於是趕忙把石頭丟了。糟糕的是,又太晚了,終於被一個女孩子看到了,她笑了一下,笑得很美、很甜、很“看不起我”。我尷尬極了,心想這麼一場斯文掃地的戰鬥,竟被這麼一個動人的小丫頭看到了,這不太難為情了嗎?於是我又恨了,我恨那隻混賬的癩狗,我真恨不得剝它的皮、吃它的香肉,何況自政府禁止以來,我很久沒吃狗肉了,不吃狗肉身上就不發熱,身上不發熱就沒有熱情,沒有熱情還能談情說愛我為卿狂嗎?望著那隻遠走高飛的畜生,我禁不住淌了口水,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即使吃到狗肉也是沒用的,我這麼醜,脾氣又這麼暴躁,這兩點都是交女朋友的致命傷。我知道我脾氣不大好,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脾氣柔和的男人,她們喜歡男人向她們低三下四搖尾乞憐,喜歡他們再接再厲尾隨不舍。換句話說,她們喜歡有點奴才味兒的男人,這種男人會伺候、會體貼、會受氣、會一跪三小時,他不怕風雨、不怕等待、不怕女生宿舍的傳達、不怕女孩子的“不”字、不怕碰任何號碼的釘子!就是這種奴才性格的男子,他們追走了每一個我要追的女孩子,也追走了唯一一個差兒點被我追上的大美人。一提到那個大美人,我就忍不住先要心酸酸,她真是可愛,與“鍾樓怪人”裏麵的艾斯米拉達一模一樣。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我頗有才華,於是接受了我的背影,在歌德所說的戀愛時節,我們開始做著我們所能做的事。對於我,這當然是個突如其來的幸福,但是很快,突如其來的速度卻被突如其“去”趕上了,她無情地丟下我——像我丟下那塊打狗的石頭。於是,每當我看到或聽說她跟一個奴才男人在一起,我就忍不住有一種鮮花牛糞的感覺、一種不共戴天的義憤,我就要抓耳撓腮、要拍桌子敲板凳、要詛咒、要罵“他媽的”。我厭惡她跟別的男人在一塊兒,不是嫉妒,嫉妒表示我不如他,其實我怎麼會不如他?他,臭小子,有什麼資格跟我比?我連比都不要跟他比!嫉妒,他哪配我嫉妒?他唯一的資格就是被我憎恨,我恨他狗運當頭,我驚異女孩子的短視,我惋惜我這麼可愛,可是她卻有眼無珠不來愛我。愛神呀!月老呀!你們是吃什麼的?你們隻幫助女孩子愛市儈,卻不鼓勵女孩子愛詩人。人生至此,天道寧論,我真疲倦了!我真活得疲倦了!但是我怎能輕易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