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3)

日漸西落,片片薄雲被映得如赤羽一般飄曳在海天之際,不過一會兒東方的蒼穹便緩緩昏暗了下來。南離小丘腰下點點燈火陸續亮起,坳前的鏡湖漸漸又再變得明明晃晃。

丘林間蟲鳥聲息漸沒,島南一派祥靜。雖偶有婢子披羅挽紗手挑長柄吊盞碎步於道上,此外卻是難見更多人跡。丘腰群閣之中一大片暗團,正是南華大殿,無燈無燭隻餘淡淡昏暈透出門縫閃閃不定。南離島似在一日之間便複又沉寂,多日的喧沸盡皆散逝。

昏昏暗暗中,島西那遠離群閣燭耀的樹林間卻另有一處星閃之地,稀稀光點從繁密的竹葉隙間滲透而出,繞周潺潺溪聲輕蕩,靜謐之餘亦顯絲絲生氣。

“唰唰”數道枯葉碎聲響起,一團黑影擦著竹幹躥進了暗處,隱約間見那影子佝僂著背將頭壓得垂貼在地似在搜尋著什麼,隻聽他低聲嘀咕著:“少爺又是犯了啥心思,好好兒的道不走非要穿這破林子……我的寶物啊……到底跑哪兒去了?”

這時又一道身影忽地直躥進了竹林,釘子般“唰”地定在了那佝僂黑影旁,彎腰看了看,低聲問道:“來玉老弟,你這是做甚?”

那佝僂黑影似頓被嚇了一跳,“嗖”地一聲彈了開去頭仰腳翻地撞到了身側的竹根上。定定愣了片刻這才認出來人,不由惱道:“你這廝咋地也沒點聲息,嚇得我……你是貓兒變的麼!”說著“呸呸”唾了幾口,恨恨地撈袖往嘴上抹了抹便站了起來,佝著身子一陣小跑又躥出了竹林去。另道黑影稍愣了愣也一晃身閃了出去,這二人正是來玉和蘇流。

蘇流來到林外抬首望了望,但見數丈之外便是兩座精致的竹屋,其間一條清溪穿中而過,兩屋僅以一架小喬的竹橋相連,清幽素雅,正是那南若修獨居之處南軒小築。林中靜夜雖一如往常,可此時小築之中燈燭卻亮了許多,透過紙窗亦能見到些許來往人影,比之丘腰的群閣多了些人氣。

“來玉老弟,你可是丟了什麼東西?老哥幫你找找。”蘇流瞅見來玉出了竹林卻仍俯在地上一寸寸地細細尋著,不由出聲道。

來玉斜他一眼,不屑道:“讓你見了那還了得?!那可是南老頭送我的寶貝!一邊兒呆著去!”

“呃……”蘇流氣窒,隻得訕訕地笑了笑,搖頭不語了。

經過南離冠禮一事,來玉在眾人心中已然被劃入當世強者之列,英雄不問出身,即使他身份鄙賤,可世間能與風生穀踏風堂主正麵硬撼的小廝舍其有誰?或許也正是他這低微的身份和呆愣的言行無形之中為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讓眾人更覺其深不可測,所謂奇人必有奇處,縱使來玉真個癡傻無智但有那招“狂浪碎玉”又有何人敢小覷於他?

蘇流忠勇有佳也非愚直之人,加之身份不俗其眼光自也不低,如何還不明白來玉的真正地位?雖然從前蘇流也並未怠慢過來玉但也沒將他放在心上,遠及不上此時親近。

見來玉兀自嗅地搜尋著蘇流也不再過問,悠悠行了幾步轉到當先那間竹閣旁側,舉首一望但見月輪漸顯,一角竹簷自小閣頂上探了出來,隱約可見欄邊一道圓乎乎的人影。

蘇流盯著看了會兒,繼而疑惑地搖了搖頭,暗道:“公子雖性情古怪但心氣之高盡露無疑,在這等時刻怎還有心思赴南家小兒的宴席?僅憑他是尊主弟子也不見得挑得動公子的心思罷?如今公子忍辱負重獨自承受風生的怒火,不知他又打算如何施為?”想罷蘇流微微一歎,忽地耳尖輕顫轉頭看去,來玉仍匐在身後不遠處似毫無所覺,而一襲倩影已從竹林中嫋嫋走出,蓮步輕若鴻羽難聞聲響,直至走到來玉身前才驚得他霍然彈起,待他定睛一看不由咦道:“仙子妞兒原來是你!嚇我一跳……怎地你也跑來了?”

來人青紗羅袖幽香暗生,一雙星瞳晶晶熠熠,正是孟菲芸。“來玉大哥近日可安好?小女子今夜是應南若修小弟之邀前來赴宴的。想來鳴公子已到了吧?”見來玉依舊一副愣頭愣腦的模樣孟菲芸不禁輕笑道。

“好什麼好……”來玉嘟囔著,似因丟了東西心情不佳,斜了孟菲芸一眼將頭往後一偏,沒好氣地道:“喏,自己看,少爺在頂上!”說罷便又躥到竹林邊搜尋去了。

孟菲芸微微笑了笑也不見怪,目光稍亮了些許。這時蘇流走上前來,抱拳道:“蘇某見過仙子。不知顧小仙子如今傷勢如何?近日公子雜事頗多未能前去探望還望仙子勿怪!”

“蘇大哥言重了,說來卻是小女子失禮了,若非有鳴公子所贈的靈藥鄙師妹恐難以痊愈,現今師妹身體漸佳皆托鳴公子之福。”孟菲芸說著斂衽一禮,眸子朝蘇流身後輕輕一瞥,確見到那二層竹閣頂上有個身影正孤零零地背對著靜坐欄邊,不由微微一愣。蘇流察言觀色,見她這般神態隻道她是沒見著其他賓客擔心自己來得急了,便解釋道:“冠禮之後已有不少人離去,想來今夜賓客不多。不過羽先生與五城統領早已到了,至於公子……”蘇流回頭望了望,歎道:“大概想尋個清靜罷!仙子請入便是,我與來玉老弟奉命守候在外就不便相陪了。”

孟菲芸頷首又轉頭看了眼一旁嘀嘀咕咕自言自語的來玉,淡淡一笑便款款進了小閣去。

竹閣內陳設清淡素雅一如前次孟菲芸所見一般,即使今夜承了這謝客之筵也並無特別的綴飾。數步繞過一麵小屏便是閣內主廳,孟菲芸乍一進入隻聞茶香四溢,縷縷香氣中似還蘊著絲絲鮮花的芳馨。

廳內無絲毫吵雜之聲僅有數人閑坐低談,各自小幾上皆琳琅羅著許多精致食點,察覺有人進入皆轉頭望了過來。

“嗯?原來是孟仙子駕到,羅震見過夢雲仙子。”

“適才正與幾位大哥還在讚歎仙子修為高妙,沒想仙子這就到了,嗬嗬……徐慧見過孟仙子。”

卻是千湖城統領羅震和東羽城統領徐慧起身迎了上來。

孟菲芸妙目一掃,隻見廳中所坐盡是五城來使,除此二人外便是那李姓、胡姓與楊姓統領,遂展顏禮道:“菲芸見過各位統領,羅大哥和徐姐姐謬讚了,小女子來得突兀莫要擾了幾位的興致才好。”

五人聽罷自是連道“言重”,一番客套過後六人才又坐了下來。數日前南華殿宴席上幾人早已見過,但那時五城統領並不知孟菲芸身份,隻道是隨慕煙琴而來的豪門千金,即使有南仲雨出言力挺也隻讓他們稍高看了幾分,並未太過放在心上,待到冠禮之時才恍悟原來這是青葉樓名傳天下的夢雲仙子,是以此時再見便甚是客氣了。

這時丫鬟小蘭從簾後繞了出來,想是已聽見了響動,手上已托著一壺新茶和隻素雅的瓷盞。孟菲芸看了看,見她神色溫婉氣息平靜無波比之前次所見顯有不同,不由微笑頷首,暗歎南離世家果然底蘊深厚。

孟菲芸一至,原本低談的五人話語便少了許多。徐慧心思細膩,未免氣氛變得滯悶於是走到孟菲芸身旁坐了,笑道:“仙子聲名遠播我等都敬仰已久,今次來得南離能夠見識到仙子妙法實在不虛此行了。沒想到仙子竟還與慕統領有故,更是好呢!”

孟菲芸妙目輕閃,心道:“這徐慧身為一城統領,確實頗有英氣非同凡俗,雖不比慕妹妹玲瓏卻也甚有心思。她這般說話可是想探我青葉樓與粼煙城的關係?”

她所想無差,徐慧確實有這份心思。滄瀾島雖稱霸流洲,但富庶的粼煙城卻並非為其所有,即使慕氏父女極擅交遊與各城俱有交情,可人心難測,縱是交情再深互相也頗有戒備。以五城統領所知,孟菲芸既是與慕煙琴同來,那便多半與粼煙城有交。粼煙乃流洲大城,臥在滄瀾之側卻與聚洲青葉樓有往來,這如何不教滄瀾之人有疑?

微微一笑,孟菲芸道:“小女子涉世淺薄不過虛得厚讚罷了,諸位統領曆世多年皆是七洲人傑,還望不吝賜教才是。若說修為妙法……嗬嗬,此次冠禮高人輩出,小女子大開眼界,徐統領讚言更是愧不敢受呢。”

“仙子過謙了!想那破風乃是風生穀一堂之主,修為卓絕江湖無人不知,仙子與他兩次交手皆難分勝負,已然證明仙子名不虛傳!他日更有精進,仙子定能輕取他性命!”卻是羅震搶先說道,神色三分憤憤,顯是對破風留得性命一事仍懷不平。

徐慧瞥他一眼,笑笑道:“青葉樓素來少涉紛爭,後土娘娘宅心仁厚,除救濟聚洲百姓外更是不現江湖。仙子是青葉高徒,秉承師訓,自也潔身自持不會糾纏俗世的。”

這試探之語孟菲芸如何聽不出來,遂頷首答道:“家師性喜清靜,是以門中上下皆遵訓閑養山中。小女子此番出行不過是為曆練師妹,不想巧遇慕妹妹,甚是投緣,便應邀南下結伴而行了。島上幸得破風堂主賜教也是恰逢其會罷了。此地事畢,小女子便要帶師妹回山靜養了。”孟菲芸說得清楚,徐慧等人也聽得明白,言下之意便是要讓滄瀾盡去疑慮,表明青葉樓未有插手紛爭之心。五城統領聽罷相視一眼,各自都稍稍鬆了一鬆。

實則孟菲芸話是如此,心中卻並非這般篤定。此趟南下乃是暗助滄瀾,雖有師命事畢即歸不得涉足他事,可也足以看出此行非同尋常。既然師尊沒有解釋,孟菲芸也沒多作問,便帶著這份疑惑謹慎行事。時至今日,變數頻生,她雖隱隱有感江湖或再起波瀾但也始終未想清楚她此行意義何在更不明了師門的態度,是以隻得如此作答。

徐慧既得了答案便也不再追問,遂關切道:“那日顧小妹受創,不知現下傷勢如何?我與幾位大哥近日俗務纏身未能及時探望仙子可莫要見怪啊!若有所需,仙子開口便是。”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隻墨瓷小瓶送到孟菲芸手上,說道:“這是城主所賜通脈靈膏,便贈與顧小妹作療傷之用,略表我東羽心意。”

其餘四城統領一看頓也反應了過來,皆摸出隨身所攜的珍藥一一送給了孟菲芸,以示自家城主敬意。青葉樓名望極高,有絕巔高手坐鎮加之遊離於江湖紛爭之外,各方勢力自然不欲得罪其下門人,尋機示好乃是常情。

孟菲芸也不推拒都謝過收了下來,這時卻聽一陣腳步聲從後堂傳來,就見丫鬟小蘭當先由屏後繞步而出,引著兩人來到廳中,一人寬額高冠清雅卓然,一人秀麵錦衣神色恭謹,正是羽先生與南若修。

南若修雖為正主可仍稍稍落後羽先生半步,眾人見得皆起身相迎。孟菲芸初見羽先生,稍一打量妙目微閃,隻覺此人氣息寧淡不衝不斂甚是難測,不由心中暗驚。向五城統領略作示意羽先生轉目便看向孟菲芸,瘦眉一展,捏須笑道:“嚐聞虞夫人座下兩位高足仙化絕姿,今得見其一果然無虛,幸甚。”

孟菲芸乍見此等人物難免心有計較,一時微微失神,反應過來已覺失禮,遂斂衽禮道:“青葉樓晚輩孟菲芸見過羽先生。承蒙先生謬讚,小女子愧不敢受。”

“嗬嗬……”羽先生擺袖虛托,說道:“後土佳徒何需過謙,修兒冠禮得你賞光確是幸事嗬。”

孟菲芸淡淡一笑也不再推謙,羽先生既以“後土佳徒”相稱便是於此時此地將她看作了青葉樓的門麵,孟菲芸也深知此節,若過於恭謹便有弱師門了。

這時南若修才踏上前來朝孟菲芸拱手一禮,微紅著臉道:“沒能恭迎孟姐姐是……是若修失禮了。”

孟菲芸素手將他一扶,搖頭笑道:“我既是姐姐,小弟又何必見外?如今小弟業已成年又拜入滄瀾尊主門下,前程錦繡,姐姐身無長物隻得一點薄禮,你可莫要嫌輕才是。”說著皓腕輕轉,一片拇指大小的翠透青葉翻現指尖,遞了過去。

南若修茫然微愣不知此為何物,但見五城統領都怔怔盯向那片小葉心中恍然有悟,趕緊躬身接過,麵紅耳赤地連聲道謝,腦中忽又想起了什麼,抬頭急問道:“孟姐姐,令師妹她……她怎樣了?傷還好麼?”

孟菲芸似早有料到有此一問,隨即答道:“小雨已無大礙,說來還要代她謝謝你的靈藥呢!小弟你明日東去,我也將帶師妹北回青緣了。”

“啊?你們……就要走了麼?!”南若修吃了一驚,不禁脫口而出。

“月有圓缺,人有聚散。緣即緣離,相逢有時。修兒,何不灑脫一些?”卻是羽先生緩聲吟道,意味深長地看向南若修,目光清亮。

南若修麵上紅窘,抱手恭道:“先生教訓的是。”

羽先生“嗬嗬”一笑,擺手道:“莫再拘謹,此地事了我也須隨尊主東返浪驚。修兒,前途漫漫,隨心盡力罷!”說罷朝孟菲芸微一點頭便身形輕飄翩然而去。

五城統領皆起身相送,神色肅然,孟菲芸稍稍一愣便也釋然,僅餘南若修愣神不解,見羽先生來去如神灑脫不拘心中莫名殷羨。廳中七人又再坐下,南若修初次高坐主位難免有些心慌舌結,幸有孟菲芸妙語連珠在旁為其搭話,倒也賓主皆歡。不過多時,五城統領便要起身告辭,南若修拘束稍鬆將之一一送至屋外竹林前,回到廳上僅見空餘孟菲芸一人,正嫻坐飲茶。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若修小弟已有了世家的風範呢!”見南若修略顯失落孟菲芸遂展顏笑道。

南若修澀澀地咧了咧嘴,提袖拿起隻銀壺親自為孟菲芸又斟上一盞香茗,也沒再回主位便依在旁側坐了,一時廳上靜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