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依是張燈結彩,雖剛至暮時盞盞精致的銅燈已然點起,星羅綴掛於殿中,將之映得滿堂生輝。南仲雨在門前稍稍停了停,雙眼一彎掛起常日的微笑抬步邁了進去。隻見數十侍婢分列在兩側席位前正匆忙地彎腰收拾著,不斷地將一份份珍饈佳釀摞起從殿後撤了出去。
南仲雨看得一愣,抬手將不遠處的一個婢子招了過來,問道:“這是怎地?客人未至為何撤宴?”
那婢子襝衽一福,答道:“稟二爺,適才胡總管示下婢子們撤了宴席,至於賓客們婢子也是未見。”
“胡老?此乃修兒的謝客之宴他怎可擅自作此決定?”南仲雨濃眉一挑有些不悅。
侍婢見他臉色不佳立時有些慌亂,忙道:“二爺誤會……婢子聽說是太老爺應了修少爺的請求這才下令撤宴的。”
“唔?”南仲雨這才釋然,便又聽那婢子道:“賓客們一個也沒來,聽說也是被修少爺親自請去了。”
“原來如此,”南仲雨恍然,揮退了侍婢搖頭笑著自語道:“修兒真個胡鬧,也不知父親是何心思……”
“嗬嗬……父親思慮深遠,二弟,你我仍是不及啊!”一人溫聲笑著自殿外負手邁了進來,卻是家主南仲雲到了。
見兄長前來南仲雨轉身一禮,上前道:“大哥之意此中似還有玄機?我這木腦袋卻是想不明白了。如今客人雖走了大半,但留下的盡是大宗大派,甚有那大空寺與青葉樓之人尚在,這謝客宴讓修兒操持……可有些輕率了吧?若有居心不良之人挑唆,怠慢了他們,這可就……”
南仲雲微笑搖頭,徑自踱到身邊宴桌旁坐了下來,隨手攬過一壺佳釀斟了兩杯。南仲雨見此“嘿嘿”一笑,也坐了下來,此時婢女盡已離去,殿中瞬時空空蕩蕩。
兄弟二人默默舉盞相祝,一杯精釀南仲雨仰頭而盡,南仲雲卻悠悠抿了一小半細細回味著,緩聲吟道:“新豐主人新酒熟,舊客還歸舊堂宿。滿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軒竹。”吟罷才一飲而盡,麵露淡笑似是欣慰又似感慨。
南仲雨目露惑色繼而沉思不語回想著兄長所吟的詩句,過了片刻,忽地問道:“兄長之意……莫非修兒便是這‘新豐主人’?我等已成‘舊客’?!”
“嗬嗬,二弟確是睿智之人。”南仲雲說著又再斟上兩杯酒,“我南家傳承數百載曆久不衰,究其根裏便是八字——托新摒舊,應時適世。當年我兄弟二人修為初成,父親尚獨撐大局,滄瀾突現流洲局勢大亂,我南家雖為南濱豪強卻也無法獨善其身硬抗這洶洶大勢,是以效於滄瀾麾下。而後父親退居隱修力挺我二人主持新局,便是遵了這傳承的祖訓。今世殊時異,七洲看似平和實則暗流激湧。西極風生穀野心勃勃,示好元宗疏通東進之路,足見其對滄瀾侵吞之心不死,炎洲一眾閑士散修踞山割地又外通元、流諸派各有籌謀,而素來不問世事的蓮洲大空寺與聚洲青葉樓此番也不知緣何皆有高足出世似欲插手紅塵俗世了。”
南仲雨聽得連連點頭,接話道:“最為要緊的仍是執天下牛耳的中土元宗。雖然十數年前‘玄隱’便隱遁閉關,但元宗在陰陽二峰之主、三才士及七十二城主的統領下日益壯大,無人能攖其鋒。因那聖宗的舊事,元宗對我流洲勢力一向心存戒意,滄瀾勢大更是首當其衝。愚弟拙見,如此下去兩宗之間指不定真會有交鋒之時。”
“哎……”南仲雲輕歎一聲,“聖宗舊事……不想過了二十餘年餘波仍從未稍歇,二弟,此事還是少提為妙。”南仲雲緩緩搖了搖頭,又飲罷杯酒,道:“我等雖值壯年仍可撐起家族,但如今世事難測,時局隱亂新秀輩出,若是我等無有可傳之後輩崛起於這新代紛亂之中蔭護家族,南離何來前路?”
南仲雨微微一頓,端起的酒杯滯在了唇邊,目中精光漸亮,大悟道:“原來父親是這番心思!難怪允了修兒獨自辦這謝客之宴,竟是有此深意,若非兄長點撥我還漠然不知!”
南仲雲點點頭,道:“修兒聰慧異常卻生來性澀,雖有罕世體質卻又無用武之地,比之層出的後輩俊傑實是遠遜。即使如今得了尊主恩賜收為弟子也仍需多加磨礪,方有一線希望。”
“兄長之言極是,天下豪傑輩出而我南離一脈單傳確是難比,修兒和騰兒肩負重任啊!”南仲雨神色肅然,“我那青葉樓的便宜侄女,年歲雖輕可一身修為超凡脫俗,足可配那‘仙子’二字,加之心性穩熟更是難得,青葉樓名不虛傳!琴丫頭果斷幹練,心思縝密無漏頗有巾幗之風,也將是一號人物。”
南仲雲緩緩摩挲著指間的玉杯,問道:“那大空寺的凡空又如何?”
“蒼龍出世!”南仲雨雙目精光爆閃,脫口言定。“此子修為之高妙難測可謂我平生所遇後輩之最!當日我怒擊那毒舌胖子實也對這凡空有試探之意,豈料我提功追擊竟無法沾他衣角且讓他攜著一人安然落回台上,實在大出我意料!兄長也知我那掌勁虛隱難辨丈外亦能輕易傷人,可當日在我連番催鼓之下卻難傷他分毫,稍一近體便被股莫名氣勁無聲化解,其人無喘無滯一如行雲流水般。此等境界實在令人驚歎,不知此子日後能達何種可怖的地步!大空寺……藏得好深哪!”南仲雨說著便又憶起當日與凡空瞬間的交手,招招曆曆在目,不禁“嘖嘖”讚歎出聲。
南仲雲道:“若論底蘊,大空寺千載傳承不弱元宗,隻是眾僧少有俗念皆隱世不現罷了。凡空此子確然是天之英才,甫一出世便顯出驚世之能,不知此中有何玄機……我曾聽聞中土元塵有‘青年第一人’之稱,不知其與凡空相較如何?”
“元塵?玄隱弟子……”南仲雨若有所思,突道:“這凡空必不弱於他!”南仲雨神色篤定,似對凡空格外推崇。
南仲雲“嗬嗬”一笑也不接話,拿起酒壺又為二人滿上一杯,說道:“七洲之中強者林立,天寵之輩無數,然絕巔者屈指可數,何也?蓋心性時運之故。亂世之中,應運而生者立,堅韌不拔者立,誌存高遠者立,明辨趨避者立,而累累白骨多為恃強自得之徒。”
南仲雨聽罷連道“確然如此”,縱觀絕世強者,又有幾人能僅憑天資而傲視天下?可他細細一想,卻也聽出兄長話外之音,遂問道:“莫非兄長以為凡空強則強矣卻是欠缺絕巔者的心性和時運?”
南仲雨心中發疑,他雖驚讚於凡空的修為境界但對自家兄長的觀人之術更為信任,是以欲要問個究竟,卻見南仲雲放下玉盞搖頭道:“非也,此子修為高妙,心性似也豁達灑脫,若要修至絕巔也是極有可能。至於時運,此說太過飄渺,想來除了‘天諭’之外無人能夠道明,不說也罷。”
“那……兄長又是何意?”
南仲雲朝他看了看,說道:“此子或可為俯視天下的強者,卻難成力統一方的霸者。蒼龍者,皇霸之象。凡空乃佛寺弟子,力強而性淡,能高而誌薄,可化雲鶴而非蒼龍。”
南仲雨這才漸漸明了兄長的意思,他身為雨尊使自也是久曆世事,稍一思量便知兄長所言無差,不由心中感慨不已,舉杯飲下一大口。
這時卻又聽南仲雲繼續道:“今諸傑群起,得龍相者眾,我觀島上便有一人。”
南仲雨聞之一驚,若依兄長所言,凡空如此修為卻無龍相,那島上還有何更加高妙的年輕之輩?驚疑望去,卻見兄長眼角含笑正看著自己,南仲雨微微一愣遂低頭苦思不語,半晌,歎氣道:“我這榆木腦袋可是想不出來了,我可認識這人?還望兄長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