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生於南國,卻有北地少奶奶的作派。沒有人不承認它尾羽之美,尤其在張揚之際。但此舉貴族氣過重,距其他鳥類的輕捷尤遠。當開屏的孔雀勉強地挪動一對小腳,將美分示左右時,又有點造作。當人們知道將尾巴大起大落的孔雀是一位雄者時,又感覺它有些蠢,當然這是人類而非鳥類的想法。男人如果這麼幹,大約屬於性倒錯者。
蚊子的活動多在夜間,待“嗡嗡”之聲響起來後,亮燈,目光炯炯掃視四壁。發現敵情,執蒼蠅拍趨前。看啊,那蚊子輕巧的高腳蟄伏壁上,屏息揮拍重扣,“啪!”整死一個,我為什麼說這是一種娛樂呢?打蚊子練眼力,又練判斷力和身體的柔韌協調能力。比如,蚊子自以為聰明,常匿身暖氣、字畫、窗簾甚至東漢時期的廣腹陶瓶後麵,轟它們,在運動中消滅敵人。它們被迫起飛,落在牆上黑白分明,一拍即中矣。有些更狡猾的蚊子落在電線和燈具上,以為人們怕觸電或擊落吊燈而不敢動它們,沒那個。你踩著凳子向它們宣戰,蚊子紛紛起焉。在半夜打蚊子的時候,不妨開闊視野,不能因為蚊子咬你小腿就在小腿上找蚊子,要觀察頂棚,它們往往在頂棚上窺視你。
魯迅先生憎蚊,厭其一邊吸血一邊銳聲議論。我們這些微末的人也一律對蚊子怒目。我恨蚊子並不是心疼自己的血,吾血如湧泉,蚊子吸一夏天尚不及在醫院化驗抽的一針管多。關鍵是癢,吾鄉叫“刺撓”。古人說“痛可忍,癢不可忍”。不忍,就撓蚊子叮的大包,少頃,癢已轉痛。蚊子用心多麼險惡。夜晚最寶貴的事情是睡覺,上帝創世時分出晝夜,就有這個意思。上帝都讓入睡覺,蚊子卻不讓。你不失眠,但它失眠。我最氣憤的時候,恨不能拎著蚊子的腿放在鐵砧上,將18磅大錘高舉過頭,砸!對每個蚊子我均想如此一一砸死,累點不要緊。我想過,在動物界(蚊子屬昆蟲,也算大動物範疇,如同大文化範疇),凶猛者虎豹,醜惡者熊羆,奇臭者黃鼠狼子,都沒有妨礙別人休息。蚊子太不叫玩意兒。明年高考的作文試題應為“我恨蚊子”。
鳥兒都是體育家尤其是體操家。閃展騰挪會讓人類俯麵慚愧。如鷹在千米高空準確俯衝穩擒獵物,且無降落傘與羅盤,人行嗎?蜘蛛結網、候鳥遠翔、獵豹疾馳,都非人所能練習或模仿。當然,人比動物的高超處也很多,如開會討論或通貨膨脹等,還有在鼻煙壺裏畫畫。
蒼蠅與蜈蚣等蟲一樣,通過腹上微毛的顫動來聽聲音。譬如它聽到雅尼的音樂時,感到肚子在震蕩。
假如它們的後代都能成活,一對蒼蠅伴侶一月內可繁殖410億億隻蒼蠅,精力過人。
蒼蠅的味覺在後足上。如果它落在切開的菠蘿片上,甜味已通過齷齪的腳爪子傳進它心頭。甜啊!蒼蠅讚美著。
公雞永遠高昂著頭,即使在人的麵前也如此。臉龐醉紅,戴著鮮豔的冠子,一副王侯之相。它觀察事物極鄭重,頸子一頓一挫,也是大人物作派。公雞走路是真正的開步走,像舞台上的京劇演員,抬腿、落下,一板一眼,仿佛在檢閱什麼。當四處無物時,公雞也如此,此為慎獨。
在月台上,我等候一位久久未歸的友人時,希望身旁有兩隻喜鵲。它們站在我腳下,或離我不遠的樹上都行,但要構成同一畫麵。為了熱腸的感覺,邊上還要有一隻黃狗,它嘴與眼是黑的,蹲在薄暮的月台上。
我希望在交織與錯落中完成一種美。
比如,我願意有一幅與喜鵲們合影的照片。在我看來,光是一個“鵲”字就比“雀”字高級,如同“雁”比“燕”遼遠一樣。
在這樣的情境中,我希望用“合成”來表達這種需要。不僅與喜鵲們合影,又同它們“合成”一種意蘊。
我喜歡過比亞茲萊黑白畫的裝飾味道。此刻知道,喜鵲才是高超的黑白版畫。
在克什克騰,目睹喜鵲在枝上落下,無疑屬於吉兆,喜鵲的尾巴像燕尾服一樣,在枝上翹了幾翹,優雅。
美麗的喜鵲,版畫的喜鵲,我們來合一個影吧!我已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站立一排、咧著大嘴的合影。
從動物形態學與行為學上說,人類除了勞動與思考外,惡習實在太多。而思考所產生的惡習也很多。除了猴子——這種不太正經的動物偶爾模仿人類的動物外,所有的動物都沒有模仿過人類。它們不想做人。而人類卻在藝術和體育裏不知深淺地模仿奔馬、鷹、虎甚至鶴的動作。而動物對此從未有過感激的表示。
人不過是人。這一種本份使我們在天地和五穀麵前謙遜起來,在草木和兒童麵前善良起來,在歌聲和微笑麵前勤勉起來。在自己的本份麵前變成一個好人。
人越本份就越美與可愛,我相信這個道理。
有淚水在,我感到自己仍然飽滿。
我的淚水是一批高貴的客人,它們常在我聽音樂或讀書的時候悄然來臨。這些高貴的客人手執素潔的鮮花,早早就等候在這裏,等著與音樂、詩和世道人心中美好之物見麵。
如果是這樣,我理應早早讀一些真誠的好書,聽樸素單純的音樂,讓高貴與高貴見麵。
作為一個誠實的勞動者的寫作,會發現內心出現一條通向遠方的道路。走過去,你會變成另外的人。
人們不甘心於簡樸,雖然簡樸離真理近而離虛榮遠。人用力證明自己是重要的,於是以十分的努力去滿足一分的願望,然而這與幸福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