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曆史之悠久多出了許多場戰爭和饑饉,但悠久仍然令人自豪。
這種悠久而產生的自豪可以有兩點理由:(1)長時間積累出的文化。(2)由於過去存在的時間比別人長,就比別人更有理由存在下去。
莫裏哀稱,美德之有用處,隻在於忍受不公正。這是人世之言,也是曆經滄桑之言。可見美德之美主要是對別人的,特別是對惡人的。
喜歡懷疑,除了在處世待人方麵有所不妥外,是一大優點。
無聊總是伴著某種價值而言的。作曲家不作曲時會無聊,但理發師不作曲時,並不無聊。因此,無聊是對自己時間消費的一種否定。
一個人即使奮發工作,其工作在別人看來未必不是無聊的,比如研究永動機等。隻是工作者自己擺脫了無聊。
無聊是對生活缺少自信的表現。即使最無聊的人在田野上漫步,也是因為他自己無聊才無聊。
盧梭在田野上漫步時是最充實的。
莊子一生無聊,這一生又極其充盈。
有人說:“不做無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這已觸到禪機了。
僥幸實為人生之大快樂。
僥幸所獲之幸,並不含任何主觀努力的成份在其中,於是比苦修來的成果更合人性。
如醉漢半夜解手而免於地震之災,因粗心把染料滴在培養缽中卻發明了青黴素。
然而僥之幸遠不及僥之不幸更多。僥幸因為缺少人的英勇功績也不受尊敬,然而僥幸仍然可貴。
拒絕,不僅需要堅定的勇氣,還需清楚的頭腦。
能拒絕同能選擇一樣,是大智之舉。
當歎息缺少機遇的時候,指的是缺少選擇之機會。但人們並不缺少拒絕的機會,無論拒絕懶惰或是拒絕煙酒。拒絕也是一種機遇。
尷尬並不同於幽默,盡管旁觀者以為此情景很幽默。但這種幽默中有尷尬者的痛苦。
尷尬是一種悲喜交集的正劇,因為尷尬者無意逗人發笑,所以正經,便更可笑。倘若這尷尬是自己造成的,如跳舞時褲子滑落下來,是喜劇。若尷尬由別人造成,則可看出對方的可惡。如你推心置腹說一席話,領導聽後一言不發,這便不是尷尬而是悲劇了。
創造性與選擇性是不相同而又極其接近的概念。
過去是創造的時代,如魯班之於鋸或愛迪生之於電燈泡。而現代人多處在選擇的時代,大到總統小至女人內衣。
選擇亦是富於創造的事業。
友誼是易碎品。從來就沒有“堅如磐石”的友誼。倘能堅如磐石,那已不是友誼,必是仇恨了。
鏡子的發明極大地改變了人的生活。在這之前,人之美麗隻存在於別人眼裏,鏡子的產生使人認識了自己。
於是能更美、更醜、更喜愛自己或去嫉妒別人。
科學產生技術,也產生更符合人性的民主,以及對現在與未來更富於理性的高標。如果科學不能完全代表信仰,但能夠導向信仰,而一個有信仰的個體或種族,大約永遠也不至於陷入可悲甚至可恥的“精神地震”。
提供一種結論,這並不是哲學;提供一種啟示才是哲學。
富於哲學修養的民族是一個思考著的民族,而且是一個永遠不會落後的民族。
在思想界或文學界,有人是高山,即使過時了也能保持其壯觀,並以肅然的靜默對待紛繁的議論。有人是河流,以其激流給曆史留下回聲,即使枯竭了,蕭索的河床也能證明當年的浩大。
有人是路標(這是我常常留意的),他們生前身後掩沒於草叢之中,努力指著某種方向。
大海就是大海,它是無可比擬的。
人們可以說什麼像大海,但說不出大海像什麼。
做人或做學問達到一種極高的境地,也同樣無可比擬。如孔子就是孔子,愛因斯坦就是愛因斯坦,魯迅就是魯迅。
這是人生的極致。
在曆史上,像“大海”一樣的人並不多。
在我看來,有兩種人最容易沉溺於迷信,那就是經驗較多的人和完全無知的人。他們具備接近神跡的心理狀態。
打個比方說:他們是老人和孩子。
幽默是雙方都贏了,諷刺則有一方輸了。
有識的父母不如有趣的父母。有趣的父母可造就自由發展的孩子。
動機與目的幾乎總是對立的,人們總是在辛辛苦苦之後才發現沒達到目的。用西方的一句笑言說:以平生積蓄買了一塊墓地,後來卻死在了海裏。
對處在現代社會的人來說,哭和笑都是奢侈品。
我們擁有的隻是默默抽泣和莞爾微笑,卻失卻了可使靈魂淋浴的痛哭與能叫身心解脫的大笑。
更可憐的是,我們將哭笑乞求於影視之中。可憐的現代人。
阮步兵見途窮大哭而返,使今人看了何等神往,又何等目瞪口呆。
一個民族的驕傲是什麼?說到底是天才的出現。有許多人由愛因斯坦而知道德國人,由成吉思汗知道蒙古人。甚至由法國的高更而知道塔希提的南洋土著人。
隻有天才是民族的光榮。
假如一個民族消亡之後,別人記得的僅是這個民族的幾個天才人物,而沒有天才的民族則會毫無痕跡的失去,這才是悲哀。
有些民族拚力闡揚自己的文化,其目的也是光大自己的存在。
人是人的上帝,這是費爾巴哈的名言。他的原意是人把自己的屬性抽象出來施行崇拜。
還可以有他解:除了人,其他生物是不需要上帝的。由於自己和眾人的需要,才產生了充當上帝的人。
隻種一顆籽便指望有一棵苗的人,多是失敗者。播種十顆籽指望有一棵苗的人,多被看作是幸運者。
在這裏,廣泛、含糊與沉著要勝於精確、單一與焦灼。
我們都不宜去猜測神們的性別。雖然古希臘的神是性別分明的,因而人性也更強。
如果我們執著了解上帝的性別,便是一件很褻瀆的事情。雖然許多人稱上帝為父親,其實這並不確。
按照基督教最根本的觀念,神或一個已經複活的聖徒,是無性別的,尤其不能是女性。如果他們是男性的話,也決無肉欲之念。
性別,是神用來懲罰罪人的利器。以快樂來懲罰快樂。
國無常仇,這是對的。與人相仿,國與國也是喜怒無常,但比人更有克製力,也更有心計,於是沒有永遠解不開的疙瘩。
一般的心理學家認為樂觀主義是積極的情感,而悲觀主義是消極的情感。
在莊子看來,這兩者都是消極的情感,因為人生亦無可樂亦無可悲。
法官決定人的命運,但並不思考人的命運。算命者不決定人的命運,卻天天思慮。兩者實際離人的命運很遠。
一個人在時代、事業與家庭中都有一個最合適的位置。聰明的人最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裏,坐下來,像觀賞電影一樣展開自己的人生。而另一些人,終生都在找位置,而無暇坐下來做應做的事情。無論在什麼樣的際遇裏,你隻要謙卑,生活的位置就會向你顯示出來。
一個人到了40歲還聰明,也許會幫倒忙。一個心機勃勃的大腦繼續聰明,心腸或許會變壞。而漸衰的身體在心機的驅使下,或許會變糟。此時,宜蕭閑,不宜急進;宜緩瀉,不宜峻補;宜藏鋒,不宜露勢;宜煲湯,不宜啖肉;宜口訥,不宜激辯;宜涵詠,不宜奔呼;宜淡出,不宜雄起。比聰明更有益的是順變的頭腦,平和的心境,一些惰性與一些直覺。總之,40歲該用減法而不是加法。
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可以概括為“聰明教育”。小兒尚在繈褓之中,鄰裏已開始比誰家孩子聰明,而上學後語文算術之類無非怕我們變傻,學而時習之,聰明再聰明。雖然中國最早與最老的智者老子反對逞智鬥巧,但人們對“傻”仍然抱有深深的恐懼,怕傻的實質是怕吃虧,而生活中該吃多少還吃多少。我們卻把獲得的成績記在了“聰明”的賬上,忽視了品格、機遇與毅力的作用。
人到中年已不可相互比較,生活至此顯示出無限的複雜性,性格、學曆、時運、背景、地域和健康,甚至一些神秘不可知的因素一起構成比橋牌還要複雜的陣局來操縱人們的進退榮枯。逢其時者頭角崢嶸,所獲之物何止高官、厚祿、豪宅與華車?在這場耗時40年的比賽中,你與贏家較量勝負,就是往已經跳了40年並有些疲倦的心髒上潑了一杯毒酒。
人,不論有多少人,都可以分為兩種。譬如好人與壞人、聰明人與傻子、高人與矮人。無論什麼人都是各種各樣的“兩種”人中間的一種。順便說又有富人與窮人,善人與惡人、胖人與瘦人、豪放之人與狹隘之人、閹人與全人。你可以是無數兩種人的一種,但不可能在一對立範疇內把兩種人全占了。
這叫兩分法。
胡適先生嚐言:“待人在有疑處不疑,治學在不疑處存疑。”
從胡先生的生平看,他未盡踐諾此言,但這番話自有妙處所在。前者可稱博大仁厚,如劉備、林肯然。後者精深明銳,似乎像所有科學家,也像胡先生本人。
有人說,人人都喜歡長壽,但沒有人願意老。
不通過老,何以長壽呢?這句妙語揭示了人常有的矛盾心態,同時說明生命現象在人們時常關心的時限之外,還有質量問題。
培根說:“凡是值得存在的,就是值得知道的。”那麼,保密就成了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一個充滿悲劇的時代過去之後,下一個時代的人看著卻充滿喜劇色彩。
那麼,悲劇還沒有結束。
馬克思以讚賞的口氣引用過塔西佗的話:“當你能夠說出所感覺的東西的時候,這是非常幸福的時刻。”
這種幸福便是自由。
現代社會,恐怕隻出哲學教授,而不會產生哲學家。
現代社會,比以往更需要哲學,但很難產生巨人。我考慮,20世紀的結束,也許是哲學家滅絕的世紀,如恐龍一般。
未來年代,恐怕連羅素、維特根斯坦、弗羅姆都很難產生。
當然,這不妨礙產生更多的哲學教授和副教授。
我們的幸運在於,這是一個能夠評職稱的時代。
我說過,中國的什麼學問都是失傳不了的。諸如玄學,最難繼承,也在現時大熾(多見先鋒文論家的習作之中),所不同的是摻人大量外國玄學。
建議成立中國玄學會×省分會,以光大之。
梁啟超曾痛斥所謂“旁觀者”,並將其分成六類,日渾沌、為我、嗚呼、笑罵、暴棄、待時諸流派,這是從政治上說的,自有道理。
若從性格上說,旁觀者多是日後大有作為者。許多名人在童年都是旁觀者,這使他們有時間思考。
從養生、避禍、作學問諸方麵說,做旁觀者不是壞事。
現代人的問題,至少從健康上說,是某些功能太強,而某些功能又太弱了。不均衡導致了廢退。從高血脂、脂肪肝和冠心病來說,證明人類原有的設計程序沒想到大量攝入脂肪的後果。吃的功能擊敗了代謝的功能。行走、跑——
跑應該是早期人類遺傳給我們最重要的機能、睡眠等人類基本的功能都在消退,與之相關的,心肺與內分泌功能也在消退。早期人類並沒有想到他們的後代終日坐在股票交易所或會議室裏,甚至不需要腿,因為有汽車代步。從現在的狀況看,在進化過程中,四肢和肌肉都是多餘的,隻要有會思考的腦袋和盛食物的肚子就夠了。
法國的科學家高斯說,蒸汽可以推動物體運動,並著有《動力與各種機器的關係》來說服別人相信,人們卻因此相信他是瘋子。想想看,輕飄飄的蒸汽能推動物體嗎?它甚至連手帕都不能推動。高斯的想法,在當時被認為是荒謬的。由於顯得過於荒謬,他被瘋人院關押了20年,並死在了那裏。
人在不可抗拒的命運麵前執拗,像一片精美的葉子被歲月之手一點點撕碎,然後撒在河水裏衝走,而這片葉子始終都沒有屈服。旁觀者為之發出的一聲歎息,道出了藏在悲劇辛酸的深處中一點點令人珍憐的美。
說實話,目前的教育假如不是為了升大學,而升大學與謀職無關的話,學不學實在沒什麼意思。許多陳腐、簡陋、徒具知識外殼的東西被塞人新鮮的富有創造力的頭腦裏,使孩子們對生命的活生生和世界失去了興趣與認識能力。
把一個時代的錯誤歸於荒謬,這是從惡夢中走出的人們最容易產生的結論,最輕鬆又最不負責任。
如果“文革”僅僅是許多人莫名其妙地發了瘋,就不需要有教訓可以汲取,就不需要有悲劇可以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