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老天待我不薄啊!賜予如此精彩人生,我還有何求?(3 / 3)

來自喻家老屋的遠親說:“既然您老人家日子咯樣好過,灑脫無憂,那您又如何舍得去死呢?”

允文老爺慨然而笑:“有麼子舍不得的?再好過,肚子隻有咯樣大,三餐飯足矣。文身隻有咯樣長,六尺床夠噠。有錢多用點也無妨,隻不過要用在正路上。人要死又有麼子舍不得?太陽月亮照樣出,細伢妹照樣長。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去操麼子心?俗話講,人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死噠身外之物是帶不去的,你舍不得也要舍得,那是冇得辦法的。過細想想,我咯一世真是酸甜苦辣都有,哀樂憂憤俱備,經受了大悲大痛,幾度出生入死,老天待我不薄啊!賜予如此精彩人生,我還有何求?羽化而去又有何依戀?”一番超凡脫俗的言談,說得眾人無不驚歎。

陽道場的最後一天,牌樓屋大門前的院場裏,開了幾十桌流水席。鄉親們邊吃邊說,發表各自的意見:

“允文老爺有不得幾個錢,放在口袋裏就作鼓作脹。做麼子陽道場囉,糟蹋錢哩。”

“彭大爹做陽道場堅決不收任何奠儀財物,連我送的挽幛也不要!”

“人還冇死就先做道場,我從娘肚子裏出來,還是頭一回碰到。咯位允文老爺怕是急懵噠發的瘋。”

“咯回允文大爹去逃難,還不曉得以後回得來不?如今兵荒馬亂,要是死在外鄉,莫講做道場,隻怕連棺材都冇得睡。動身前先給自己做個陽道場何解要不得?”

“你們咯些凡夫俗子曉得個屁!做陽道場不但不會惹上黴運煞氣,反而可以消災弭禍,添加陽壽,彭老爺瘋麼子?我看他靈泛得很。”

彭允文老爺做的另一件事,就誰也弄不明白了。自做完陽道場後,大白天他總是穿著一套紅布做的褂衣褂褲四處遊走。60多歲的老翁,滿頭銀發,滿嘴白須,配上一身紅裝在山野間獨步……那給人的感覺是,先醒目而後怵頭。如仙,似鬼,又像瘋子。

允文老爺才不管別人如何說長道短,他自有想法:“我咯一身衣服算得麼子紅?人的血要比咯紅得多!你們可曾看見過戰場上戰士的血(其中就有光閭的血),還有亂世中老百姓的血?那流彙到一起的血,就如同光華臨死前說的,成了鮮紅的河,血水漫過來要淹沒一切。光球要我逃難湘西,我跑得過洶湧的血浪嗎?它會漫過我的腰身,淹過我的頭頂,最終把我染成一個血人。就像我現在穿得一身通紅通紅的。鄉親們哪,大夥能躲過那奔湧而來的血浪嗎?但願菩薩保佑,都能躲過這場浩劫。”

4月29日,彭允文挈帶80歲的老父、家眷共8人,踏上了逃難的旅程。當他最後一個走出牌樓屋的大門,正要上轎的時候,突然發現那塊“陸軍少將彭允文”的牌子不見了。他喊道:“子純,門口掛的那塊牌匾哪裏去噠?”

留下來看屋的老仆回答:“老爺呀,日本鬼子到噠汨羅,很快就會打到咯裏來,我怕咯塊牌子會惹事,就取下來藏起噠。”

允文老爺有氣了:“怕麼子?日本鬼子過來,我們性命都顧不上,還顧得屋?掛噠牌子屋被毀,冇掛屋也會毀,反正一回事。我就偏要掛,圖個痛快爭口氣!要讓後人曉得,好端端一個牌樓屋毀於外敵之手,亡國之恨世代不忘。子純,把牌子掛上去,不準再取下來!”說完他跨進轎子,坐定後揮手道“走!”

六頂轎子和兩副擔子魚貫西行,茫茫的晨霧把它所遇到的丘巒、田野、叢林、農舍還有行人,都輕擲於虛無縹緲之中。

除了朦朧,還是朦朧……

幻耶?夢耶?

天地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