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926年歲末,北伐戰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硝煙籠罩著大江南北,荊楚大地。
在鄂北崎嶇的山道上,一匹棗紅馬飄逸著長長的鬃毛和尾巴,昂揚起馬頭和頸項奮蹄疾奔,恰似一團烈火、又如一陣狂飆……駕馭著紅鬃烈馬的是一個英姿勃勃的青年軍官,神情堅忍剛毅而機敏。黧黑的臉龐上,立著兩道劍眉,目光炯炯有神。挺拔的鼻梁下線條分明的嘴唇一張一翕,呼出的空氣立刻化為團團的白霧。
“長官,離漢口還有幾百裏,路上還是住一晚要好些。”騎著黑馬,緊緊尾隨在其身後的勤務兵大聲朝他喊道。沒有應答,隻有鏗鏘有力的馬蹄聲回響在空穀……被喚為長官的人是曾任國民革命軍第八軍四師十三團的營長——彭光閭。此前彭營長剛剛離開駐紮在廣水的前敵指揮部。在指揮部的會議室裏剛剛升任國民革命軍第四集團軍第三十六軍軍長的劉興,當眾宣讀命令:擢升因奇襲天險雞公山,勇奪武勝關而建立殊功的彭光閭營長為三十六軍三師九團上校團長。並特別予以嘉獎:準其休假一月,回鄉探親。“……著即刻動身,假完準時赴軍部報到,履任新職。”軍長話音剛落,彭光閭立正挺胸敬禮致謝。在戰友和上級的祝賀中,他沒有絲毫的驕矜之態,也不為自己的晉升而沾沾自喜。而令他十分興奮的卻是探親假——那是軍人在戰爭中的奢望。在舍生冒死的戰鬥中,彭光閭曾無數次掐斷剛剛冒出來的思鄉念頭,然而在他“鐵石心腸”的深處依然湧動著感情的激流,畢竟他也有個血肉之軀。想到即將回到養育自己的三湘故土,見到慈祥多病的母親、善良衰老的爹爹、賢惠溫柔的愛妻和年幼天真的兒女,歸心似箭的彭光閭緊控韁繩,急催戰馬向南疾進……
兩騎抵近長軒岺時天色漸暗。忽然前方響起一陣呼哨,路旁的山頭上冒出上十個穿著破爛軍服的持槍漢子。“識相的,趕快下馬繳槍。你爺爺今天發善心,給你們留個全屍。”為首的吼著北腔。彭光閭定睛細看:咯班攔路打刼的土匪,不就是被打散的敵兵嗎?好家夥,上次冇收拾幹淨,咯回你們再也跑不了。想到這裏他轉過臉對身後的勤務兵說:“你掉頭往回跑,順手幹掉幾個。”說完他一貓腰,摧動坐騎如離弦之箭朝前奔去,一排子彈橫掃過來……“啊!”隻聽到一聲淒厲的喊叫,然後沉寂下來。已經衝關過去的棗紅馬在不遠處的路邊停下來,幾個潰兵下山跑過去,一邊狂叫:“打死了!當官的被打死了!”“好馬呀!爺爺有馬騎了!”一邊爭先恐後地去搶奪紅鬃馬……“砰!砰!砰!”突然從馬肚子下麵射出了子彈,瞬間六個潰兵當場斃命。彭光閭翻身上馬,正待去支援勤務兵,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焦急的勤務兵舉槍馭馬奔來,一路高呼:“長官!長官!”
彭光閭應道:“誌新!我在咯裏。”
“長官,不,團長,你冇得事吧?剛才一聲慘叫,我以為你被打中了,心一急就回頭衝過來,打翻三個追兵後剩下的兩個兔崽子跑了。”勤務兵說。
彭團長指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說:“我佯裝中彈,鐙裏藏身,使個誘敵之計除了咯幾個落草的土匪。唉!可惜誤了我的事,壞了我的興致,看來隻能依你講的途中要宿一晚了,到黃陂就找店住下吧。”
當兩騎絕塵而去後,中彈裝死的潰兵頭目,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呼喊同伴相救,可是,在黑暗的曠野裏除了自己的回聲外,沒有任何人應答……他忍著劇痛爬起來挪動腳步,呻吟道:“我……竇楞子大……大難不死,必……必有後福。”
深夜,窗外一陣緊過一陣的朔風加重了寒氣,毫無睡意的彭光閭從挎包裏取出隨身攜帶的日記本,在油燈下奮筆疾書。自上中學起他就開始寫日記,從未間斷過,持之以恒地寫到現在。日記真實地記錄了他的人生軌跡。若明若暗的燈光下,彭光閭閉目凝思,往事如夢如幻令他浮想聯翩……
二
光緒二十四年(1898),也正是戊戌百日變法的那一年,彭光閭出生在湖南瀏陽的一個小鄉村。山丘、溪流、池塘、叢林是大自然恩賜給鄉下孩子們玩耍的處所。孩童年代的光閭和小夥伴一起,盡情地享受美好而濃鬱的童趣。這當然要感謝父親——一個讀書人的慈愛與開明。
捉泥鰍、摸鱔魚、抓蛤蟆、逮山雀、撈魚嫩子……哪一樣不是興味無窮,令小光閭樂不思歸?摘野梨、酸棗、毛栗子,采桑葚、楊梅、“糖罐子”(一種野生灌木的果實)哪一種不令細伢子們垂涎欲滴而去爭搶?
更有甚者,便是獨出心裁的惡作劇:為了懲處討厭而又狡猾的老鼠,光閭那一班細伢子,把最辣的幹紅椒塞進兩隻老鼠的屁眼裏,再投入一個鐵絲籠子。待辣性發作後,痛苦難忍而發狂的老鼠捉對撕咬,在小觀眾的“看你還偷穀啵!”“看你還咬爛衣物不?”的聲討中,不要多久血肉模糊的壞蛋已是奄奄待斃了。
有個伏天的夜晚,光閭和弟弟光球抓到了好多螢火蟲,兩人把蟲子的螢粉擦滿手臉,然後躲在暗處靜候。待滿叔經過時,兩兄弟突然跳了出來尖叫:“哇!我就是鬼!”把猝不及防的滿叔嚇得抱頭鼠竄,直樂得哥倆笑彎了腰。事後不容易發怒的父親“請”兩個調皮鬼飽餐了一頓“撩刷椏枝炒肉”(即用紮成把的竹枝打屁股)……
這種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日子終於有了盡頭。保守、古板而又威嚴的祖父,斥責父親疏於管教後發話,要親自調教“野性十足”的孫子了。身為貢生卻與官運無緣的祖父,在鄉間以教書課徒謀生,在族中頗有聲望,於是他成了彭光閭的啟蒙老師。休看上書墊的光閭年紀小又貪玩,卻愛動腦筋,記性又好,不論讀書寫字都有模有樣,令人稱奇。光閭七歲那年,有天祖父上課時一連點了三四個學生背誦《楚辭·宋玉對楚王問》,竟然沒有一個能將全文背出來。教書嚴格的祖父取出戒尺,依次打了這幾人的一通手心後又令其離開座位麵壁而立。“昨天我再三囑咐你們,回家後不光要寫兩版小字,三版大字,還要把《宋玉對楚王問》讀熟記牢。區區一篇短文,寥寥兩百四十六字,竟都背不出來,真是些飯桶。”他想起了有問必答、答而無誤的光閭,“讓光閭來打破僵局,圓了場吧。”祖父喊道:“光閭!”沒有答應,又叫了一次,還是不聞回音。再過細看,哪有孫子的影子?“咯隻(湘音念za)鬼崽子冇來上學?逃學去噠?”他自言自語。有個學生朝課桌下指了指,他走過去一看,原來光閭蹲在下麵專心致誌地撥弄什麼東西。祖父大怒,一把揪住孫子的耳朵往上提,懵了頭的光閭站直身子,手裏竟然握了一條兩尺長的菜花蛇,著實把祖父也嚇了一跳。
“鬼崽子,上課你玩蛇呀,真是呷噠豹子膽。咯是哪裏捉到的?”祖父問。
“昨天在散學的路上抓到的,它還咬了我一口。”光閭答。
“回去不讀書不寫字,隻曉得玩淨的。我告訴你爹,捶你一頓足的。”祖父氣咻咻地說。
光閭連忙申辯:“我冇玩淨的,字寫好了,書也讀熟了。”
“揑白扯謊,你玩蛇去噠,還會記得讀寫?把蛇放了,背給我聽。”祖父不信。
光閭將蛇扔出室外,提了提褲頭,清了清嗓子,一口氣從頭至尾將這篇楚辭背了出來,果然十分流利,一字不漏。“那字呢?”祖父問,光閭不慌不忙地從書包裏掏出幾張印有米字格的毛邊紙遞上來,上麵寫的大小字端莊有力、間架合理。“小家夥是用了心努力完成的。”祖父不得不認可,他緩和了怒氣卻依然板著臉,舉起戒尺落在孫子的手板上,教訓道:“諒你能背出來,字也寫得認真,今日不打你的屁股了。依仗天資,玩物喪誌,不思進取終不能成大器。這次過錯權且記下,若再重犯,以後一起算總賬。”口裏雖然這樣講,心裏卻嘀咕:此兒聰穎膽大,還沉得住氣,是個可用之材,要好生多加調教培養。
最讓兒時的彭光閭高興的事,還是聽父親講故事。父親的肚子裏似乎裝滿了許多英雄、神怪的故事,永遠也講不完,給他營造出一個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為了聽那些精彩的傳說、神話,他甘願做父母希望他所做的大小事。
仲夏之夜,家門前的院坪早就被光閭打掃幹淨,灑遍清涼的井水。他搬來竹椅板凳,點起蚊煙艾葉,提來一包壺的涼茶。此時夜空繁星密布,田野山林鍍滿了皎潔的月光。母親織布的機杼聲與蟲豸的鳴叫交響,一閃一亮的螢火蟲在四周出沒,習習涼風如輕紗拂麵……在這詩一般的境界裏和溫馨的氣氛中,手執蒲扇的父親給端坐在膝前,鼓大眼睛、豎起耳朵的光閭光球繪聲繪色地講西遊,話三國,說水滸,道封神……真是何等的愜意有趣!令他倆遺憾的是:父親每晚隻講一個章回,不論如何懇求,絕不多講。於是小哥倆隻好按自己的思路,去揣想故事的發展,在冥想中躺在床上甜甜地進入夢鄉。
三
1911年,蓄勢已久的辛亥革命終於爆發了。在這場摧枯拉朽的鬥爭洪流中,彭光閭的父親——彭允文,一位清末湖南新軍的下級軍官,因為深明大義同情革命黨人,於武昌首義的第十二天參加了長沙起義,義軍迅速光複了這座省垣。
掛滿了白旗的長沙城,鞭炮聲不絕於耳。此時已隨父母遷入省城的彭光閭和湧上街市的人群一起,歡呼雀躍慶祝勝利。看到大人都爭相剪去蓄在腦後的長辮,他也自作主張地坐到剃頭擔子上要師傅給他剪辮子。“細伢子,一條小辮剪麼子?”忙不過來的師傅說。
“我滿十三,不是細伢子了。和大家一樣,我也不做清奴。”見剃頭匠遲遲不動手,他一把奪過剪刀“喀嚓!”一下就剪下了自己的辮子。周圍的人看了禁不住喝起彩來……
光閭小學快畢業要升中學了,父親早就為他選擇了著名的長郡中學:“公款籌建的長郡中學,學製四年,是省城第一流的新式學堂。能被錄取的都是長沙及周圍十二個縣邑的品學兼優的學生,光閭呀,你敢不敢去應考?”
被激發了的兒子答道:“爹爹平日就教誨兒子要迎難而上勇於進取。咯有麼子不敢的?中學我就非長郡不讀。”
民國三年(1914)16歲的彭光閭一舉考入長郡中學。盡管稟賦天資,但在高手雲集的長郡,好勝的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刻苦學習,深得老師的喜愛。特別是他的作文,充滿追求真理的勇氣和報國救民的誌向,幾乎每一篇都被老師用紅筆逐行逐句地加點加圈,並寫下褒揚激勵的評語。
六月伏天,長沙酷熱難耐。位於南門三府坪的長郡中學離湘江很近。有天午間休息時,彭光閭和幾個同學溜出校門,跑到西湖橋碼頭,縱身投入江水之中。正值汛期的湘江,江麵寬闊水流湍急。光閭仗著好水性遊到對岸的水陸洲(橘子洲)後,稍事休息又往回遊。東岸的河邊停靠了一長串木排,為了躲避火辣辣的太陽,駕排的師傅都到岸上的店裏喝茶乘涼去了。感到乏力的光閭剛剛爬上木排,就聽到有人大聲呼救:“救命呀!救命呀!我的崽落水了!”一個在岸邊洗菜的婦女哭喊著。順著婦人指的方向,光閭看見有個細伢子在水中沉浮,情況十分危急。他忘記了疲勞,一頭紮進江中奮力朝目標遊去,細伢子已下沉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潛水搜尋,光閭找到小孩後左臂將其挾緊,右手劃水上浮……突然他的頭頂碰到了東西,伸手一摸,光閭大驚:“怎麼會遊到木排底下了?咯就會要命的。”慌亂之後他鎮靜下來,朝著自己判斷的求生方向潛遊……再也憋不住氣了,他張開口喝了幾口水,死亡的恐懼襲來,他想鬆開左臂獨自逃生,“不!不!還要盡力最後一拚。”他做垂死的掙紮。正當光閭在黑暗中徹底失望時,眼前突然一亮,他奮力朝上一衝,竟然從木排的空洞(紮排時特意留出的)中浮出水來。把溺水的細伢子推上木排後,他竭盡最後的力氣爬出洞口,仰麵躺下,任由胸膛急促地起伏,大口地呼吸空氣……好久才緩解過來。
“細伢子能出氣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