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運麵前,掙紮固是徒勞,然而人生最輝煌的卻是明知徒勞仍奮力掙紮。那往往是成就英雄的先決條件,但在張愛玲的筆下沒有光輝的英雄,隻有飽受生活折磨的凡人,沒有崇高之美,隻有卑微與淒涼。於是,人那“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美麗的新世界,兩個半身,背對著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直至兩者完全毀滅,人的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同時走向崩潰,末日即將到來,世界將是終極的蒼涼。張愛玲一生癡迷《紅樓夢》,如她自己所說,《紅樓夢》與《金瓶梅》對於她是一切的源泉,這兩部書化進了她的血肉之中。童年時,即寫有《摩登紅樓夢》,雖是模仿的遊戲之作,而晚年更是“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對《紅樓夢》已熟到一遇異字異句,便反射性地不順眼的地步。究其原因,她和曹雪芹有著共通的情感脈絡,他們俱來自沒落的貴胄家族,對於盛衰交替極為敏感,對人生的苦樂體會更具有厚重的曆史感。
張愛玲在《私語》中回憶說,她小時候,因為新年早晨醒晚了,鞭炮已經放過了,就“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這種繁華落盡的感覺始終縈繞在張愛玲的心頭,而以她要強的個性,她試圖要挽住繁華,她要用她的筆重造一種繁華。於是意象的繁複,詞藻的華麗,使得她的人物一出場,便是一堆服飾,一堆容貌長相。她喜歡裝飾,環境、住所、服飾都要色彩豔麗,富麗堂皇。
我們看《金鎖記》中曹七巧的那身打扮:“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而《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對梁太太住所的描繪:從花園、草坪、長青樹、花床、玫瑰、杜鵑花、雕花鐵柵欄、走廊、地毯、玉柱、琉璃瓦、翡翠鼻煙壺、象牙觀音像、斑竹小屏風等,簡直就是一幅王孫貴族的縮影。當然這些描寫無不得力於《紅樓夢》,但張愛玲一如曹雪芹,明知這種繁華是掩蓋不住衰敗之勢的,其結局還是要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暗示人生的終極是必然的蒼茫,而在張愛玲的《傳奇》裏,永遠是灰暗喑啞的調子,緩慢卻又不可扭轉地向無垠的蒼涼流淌。其中激烈如曹七巧的,也不過是三十年前的月亮,“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在文壇的倏起倏落、不幸的婚姻,到被迫離開心係的上海,遠走他鄉,這一切的一切都驗證了張愛玲內心的那份悲涼。即使在名噪一時之際,她也沒有將自己從悲涼中隔絕出來,她在《我看蘇青》裏說: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著:“這是亂世。”晚煙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而在暮年時光,在離群索居裏,她重讀著童年時早已熟稔的《紅樓夢》,那種繁華過眼盡蒼涼之感,就更加濃烈了!“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書中已道出原來一切都是虛空,而惟有咀不完的蒼涼,乃為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