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遊走文字與光影間(2 / 3)

半個世紀後,因原影片及劇本早已散失,我們隻能從《多少恨》這篇小說回溯到銀幕上的聲光幻影。張愛玲在《多少恨》的開頭就說: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一個少女、一個太太;一段不起眼的感情、一些家庭瑣事……張愛玲寫的正是一個通俗的愛情故事,但由於看來有幾分“對景”的片名(不了情)和小說名(多少恨);而男主人公又恰好是個中年男子,加上此時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感情又正在“將了”而“不了”之時,她又戀戀於這故事,將它寫了一遍又一遍,不免讓人聯想到,她是否別有寄托。尤其是故事尾聲時,張愛玲這樣寫著:家茵隻顧低著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隻能永遠在這房間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黃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刹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概隻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隻有我自己明了。”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

《多少恨》插圖,刊於《大家》月刊。

香氣,於是他又看見窗台上倚著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動著的人海,仿佛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淒清的一兩聲。在畫麵逐漸淡出時,是不了情也好,是多少恨也好,它們原隻是一些色彩斑斕、婆娑耀眼的光與影罷了,曲終人散時,一切歸於蒼涼。因此學者丁亞平認為《不了情》“影片全神貫注於表述作者對人生與情感世界的細致感受,倒別有一番自況其身的寓言懷抱,有著與費穆《小城之春》相近似的豐富意蘊。”《太太萬歲》是一出關於上海中產階級家庭的輕喜劇。故事女主人公陳思珍,張愛玲認為“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她的事跡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裏的漣漪的花紋”;她煞費苦心地“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家庭裏周旋著,處處委屈自己,顧全大局”。相較於《不了情》,《太太萬歲》中有更多的巧合、噱頭、誤會,及更多編造的痕跡。

按照張愛玲的初衷,《太太萬歲》似乎應該是《留情》,以至後來的《相見歡》,那樣的近乎無事的“靜的戲劇”,然而因為是電影,她不得不應付中國觀眾“太習慣於傳奇”的胃口。但它的題材又不具備《不了情》那樣的傳奇性,於是張愛玲借鑒了好萊塢三四十年代的“瘋顛喜劇”或“愛情喜劇”的特點,因此不斷冒出的偶然性與情節的巧合、花樣翻新的笑料與噱頭、個性鮮明的角色塑造、人物間詼諧機智的對話、演員略帶誇張的表演,使得影片顯得有世俗氣息的熱鬧,但張愛玲認為它總比觀眾酷嗜的白日夢式的傳奇好得多。

因此現實生活中的陳思珍,“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還得是一個安於寂寞的人。沒有可交談的人,而她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朋友。她的顧忌太多了,對人難得有一句真心話。不大出去,可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紅脂白地笑著,替丈夫吹噓,替娘家撐場麵,替不及格的孩子遮蓋……”在劇中陳思珍忙著團團轉地敷衍周圍的每一個人,瞞哄婆婆,好讓她不為兒子操心;扯謊哄了父親,借錢幫助丈夫的事業,貼上私房錢安撫傭人……簡直長袖善舞,麵麵俱到,而又絕無私心。她費盡一切心機,不過是要扮演好一個合格的好太太的角色,以贏得家裏及外頭,上上下下的誇獎。

然而可笑的是,她善意的謊言全都弄巧成拙,無一不露出破綻,無一不被誤解,誰也不領她的情,誰也不說她的好;更可氣的是那位不識好歹的丈夫居然移情別戀,迷上了交際花。此時她苦心周旋於其中的世界似乎要塌了天了。對於離婚她有著清醒和理智:她幫丈夫最後一個忙——雖然他無情,但她還要有義(這不禁令我們想起張愛玲對胡蘭成);她把家裏的鑰匙都交還給丈夫——持家操勞不是那麼容易的;她拿出空別針盒,裏麵有電影票的票根——你在外麵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從容而鎮定地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一切真的無法挽回了……

然而張愛玲最後還是讓思珍妥協了,因為如此既符合喜劇大團圓的結局,又暗合了張愛玲處理筆下人物的原則——雖然相當具有“主見”,但卻又都是“不徹底”的人物。在張愛玲的眼中,思珍畢竟不是“英雄”,也不會是“娜拉”因為“娜拉”走後,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張愛玲索性不讓思珍走了。“娜拉”是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劇中女主人翁的名字。她在真相大白、危機解除後,以及丈夫百般挽留的情形下,仍然毅然決然出走,不顧一切走出家門。,她隻能是“太太”。於是最後張愛玲安排了別針的失而複得,代表丈夫情感的失而複得,思珍的婚約也就離不成了——她如同張愛玲筆下所有的女性一樣,張愛玲給思珍一個沒有出路的出路,一個“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麼快樂”的結局。

影片最後是交際花對著鏡頭狡黠的眨眼,丈夫雖然回到太太的身邊,但誰知他在時來運轉後,是否會重新陷入誘惑中?而思珍將在平淡瑣碎的家務中耗盡心智,她又能否獲得真正的幸福與安逸呢?影片一如張愛玲的小說一樣,留下了開放性的結尾,給人意味幽長的想像空間。至於一九四八年由桑弧編導的《哀樂中年》,學者鄭樹森根據張愛玲的香港好友宋淇先生的說法,認為“劇本雖是桑弧的構思,卻由張愛玲執筆”。也因此《聯合報》副刊在一九九年重刊《哀樂中年》時,署名張愛玲。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在美國逝世後,《聯合報》於九月十日發表了張愛玲生前寫給該刊編輯蘇偉貞的九封信,其中寫於一九九年十一月六日的信雲:偉貞小姐:

今年春天您來信說要刊載我的電影劇本《哀樂中年》。這部四十年前的影片我記不清楚了,見信以為您手中的劇本封麵上標明作者是我。我對它特別印象模糊,就也歸之於故事題材來自導演桑弧,而且始終是我的成分最少的一部片子。“聯副”刊出後您寄給我看,又值賤忙,擱到今天剛拆閱,看到篇首鄭樹森教授的評介,這才想起來這片子是桑弧編導,我雖然參與寫作過程,不過是顧問,拿了些劇本費,不具名。事隔多年完全忘了,以致有過誤會。稿費謹辭。如已發下也當璧還。希望這封信能在貴刊發表,好讓我向讀者道歉。而無獨有偶的,在五十多年前的《電影周報》第二期時間是一九四八年。也曾稱《哀樂中年》的編劇是張愛玲。但隨後出版的一期《電影周報》又做了更正:“文華公司導演桑弧繼《太太萬歲》後,新作已定《哀樂中年》。上期本刊說《哀樂中年》係張愛玲所編,這是一個小錯誤,《哀樂中年》實際是桑弧自己所編,而且已寫好三分之一,這一個月中想把它殺青,開拍之期則排定在石揮導演的《母親》之後,大概要在中秋左右了。”而龔之方也說:“有報上說,張愛玲為文華影片公司寫了第三個劇本《哀樂中年》,這不確。《哀樂中年》是文華公司中後期的出品,是桑弧自編自導的,演員有石揮、朱嘉琛、韓非、李浣青等,與張愛玲無絲毫關係。”

其實這期間與張愛玲有關係的,倒是曾被傅雷譽為“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的《金鎖記》曾一度可能被拍成電影。據一九四八年元旦《電影雜誌》第七期,曾刊出一則小消息:“張愛玲繼《太太萬歲》之後,新作為《金鎖記》,該片將仍由桑弧導演,女主角可能為張瑞芳,張愛玲為編寫是劇,曾與張瑞芳商討是劇之內容。”

可惜的是《金鎖記》終沒有被搬上銀幕。但此時張愛玲和桑弧卻被上海的小報傳的沸沸揚揚的,深知內情的龔之方就說:“張愛玲為文華公司寫電影劇本《不了情》,桑弧是導演,要討論和探討的事情很多,不免常常碰麵,加上不多時張愛玲又為文華寫了第二個劇本《太太萬歲》,桑弧和她的接觸就更頻繁了。此時,桑弧年輕,人又忠厚老實,自從與朱石麟合作多年,也顯出他對電影這門藝術是有才能的,尚未結婚。在旁人看來,張愛玲與桑弧不是天生的一對嗎?實際上,從他們本人來說,張愛玲的心田裏還凝結著與胡蘭成這段戀情,沒有散失(這點在當時我們是理會不到的);桑弧則性格內向,拘謹得很,和張愛玲隻談公事,絕不會鬥膽提及什麼私事來的。可是,桑弧的朋友‘瞎起哄’的事情還在發展,我不知道別人做過什麼,我則有一次與張愛玲見麵,婉轉地向她提過此類的想法,她的回答不是語言,隻對我搖頭、再搖頭和三搖頭,意思是叫我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就此碰了個硬釘子。因之,我可以在此做證,所有關於張愛玲與桑弧談戀愛的事,都是沒有事實根據的。還有一點,當時上海的小報很多,他們談話較隨意,有的出於猜測,有的有些戲謔,這卻是十足地冤枉了桑弧了。”上海解放初期,主管文藝的夏衍極為看重張愛玲的才華,他很想安排她到自己兼任所長的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擔任編劇。然而因為有些人認為張愛玲在上海淪陷期間涉嫌“文化漢奸”的背景而持否定態度。夏衍一時未能如願。而張愛玲當時雖然出席了上海第一屆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並在龔之方奉夏衍之命所辦的《亦報》上發表了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但她還是深感不合時宜,於是在一九五二年的夏天,她以恢複在香港大學的學業為由,永遠離開了她的上海,到了香港。雖然經一位朋友的努力,港大給了她一筆助學金,她也在港大住了兩個月,但這筆為數不多的助學金並不能解決她的長期讀書和生活費,原以為她十年前所獲的獎學金還能拿到,此時,看情形也已經無望了。在香港她又無親可投,於是她隻好與當時在日本的密友炎櫻聯係,她決定放棄港大的學籍,在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八日她乘船去了日本。

這段過程張愛玲後來寫成小說《浮花浪蕊》,她寫女主人公洛貞從上海出來,經羅湖到香港。後來她又上了一艘貨船,去日本東京投靠老同學謀職。有一天這艘船到了一個小島,“她站在圓窗旁邊,看見甲板一角。隻見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擁而上,多數戴眼鏡,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襖,花布棉褲,褲腳窄得像華北的紮腳褲,而大腿上鬆肥,整個像隻火腿。也有男的,年輕得多,也不戴眼鏡——年紀大些的大概都戰死了——穿著垢膩的白地黑花布對襟棉襖,胸前一邊一個菜碗口大的狂草漢字,龍飛鳳舞,鐵畫鐵鉤,可惜草得不認識。顯然這島嶼偏僻得連美軍剩餘物資都來不了,不然這些傳統的服裝早就被淘汰了。”

這些細節的描述,如果不是親身目睹,恐怕是想像不出來的。而經過上海學者宋明煒通過香港學者黃德偉,在香港大學的存檔中找到了張愛玲的一批信件,證實張愛玲在這期間確實曾去過日本一趟。曾有人為文道張愛玲在香港時,胡蘭成也逃難至此,他們兩人還有過接觸,但此時風流多情的胡蘭成身邊已有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他也無意與張愛玲破鏡重圓,兩人從此就不再往來。所以此次張愛玲到日本應不曾和胡蘭成有過任何接觸,否則以胡與日本池田等人的關係,要為張愛玲謀職,當非難事。三個月後,張愛玲謀事未成,又重回香港。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靠給美國新聞處做翻譯工作維持生活。這期間她結識了被譽為世界著名三大戲劇藏書家之一的“褐木廬”主人宋春舫的哲嗣——宋淇先生,宋淇不僅是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其夫人鄺文美筆名“方馨”,曾和張愛玲合作翻譯過《睡穀故事李伯大夢》。,後來在一九五六年還任國際電影懋業有限公司簡稱“電懋”公司。製片部主任,編寫電影劇本《南北和》等。宋淇在《私語張愛玲》文中說:當年我們在上海時和愛玲並不相識,隻不過是她的忠實讀者。那時,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我們都迷上了她的《金鎖記》、《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聽說她脾氣很怪,不喜歡與人往來,根本無緣識荊。想不到後來在香港邂逅相遇,晤談之下一見如故,終於成為莫逆之交,二十餘年如一日。他們的交情一直持續到張愛玲去世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