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肅然起身,正色說道:“老夫此刻才真正懂了你!你誓死要蕩平敦煌馬幫,實則是內心愧疚,空虛無助,不是嗎?你早就厭倦了殺人的生涯,隻是往日有雙親在堂,你心靈有牽掛,有寄托,有依賴。如今已剩孑然一身,於世再無留戀,活著隻是孤苦淒涼。所以你選擇與賊匪同歸於盡,一來可報殺家之仇,二則可為民除害。
唉!你年級輕輕,若就此草草了結一生,老夫也為你惋惜啊!人本自無中來,再向無中去,原沒有什麼可惜。可回頭再想想,冥冥中,上天既讓人來世一遭,我們就該認真過完一生才是,誰也不該輕生啊。你想,人的一生,萬事俱不可測,唯有一死是天數所定。無論何人,遲早都難免一死。貪生怕死,自然可笑。許多高人名士能看破生,卻很難看破死。就像你,隻知生無可戀,卻不知死亦不可速求。
人之一死,便與糞土無異,雖沒有了苦痛,卻也再無知覺。那時,但求一悲亦不可得,豈不更悲哀?所以,世間眾生,都是上天垂顧之人。人生中的喜憂哀樂,都是活著的一種知覺罷了。難道你竟不能承受?何況,尚未尋到生命真諦便放棄了它,正像遊曆名山大川,到半途卻不堪風雨而前功盡棄,豈不可惜?”
韓心仍是僵立不動,眼中掠過一絲活氣。老人又接著道:“如今馬幫之眾已潰散不成氣候,你也不必再與這些宵小計較。也更不必為殺人之事而內疚。老夫已經查知,你所殺之人,就算不是大惡大奸,也絕非善類。再者,那叫小帆的女子,真是你的紅顏知己!她那麼了解你,關心你,你若自虐而死,她會傷之如何?”韓心身子微顫,嘴角蠕動欲言,卻沒有出口。老人舒了口氣,溫和說道:“老夫知道,那女子已經遠走。她這麼做,正是要你活得更好。她去走她自己的路了,你也要好生走你的路。她若知道你活得快樂,必會很欣慰。難道你竟不懂她的苦心?
你的嗜殺之心太重,老夫倒願陪你修身養性,助你收斂殺氣。你可明白老夫的心意?你細細想想吧,我在山下等你。”老人往火堆中加了幾條幹柴,飄然出洞而去。
韓心緩緩坐下來,赤紅幹澀的眼睛漸漸濕潤。午夜的月光自洞口瀉進來,為他披上了一層清涼的衣裳。他抬起頭,遙望天空的圓月。終於,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滾出來,掉在寒冷的土地上。我的劍身也像要斷裂,寒氣流溢不止。
第二天清晨,夜色還未散盡,黎明的霜氣彌漫在我周圍。韓心拭淨淚痕,忽然拔我在手,飄出山洞。山外殘月稀星,晨風吹拂。對麵的雪峰在薄薄的夜色中泛著白光。韓心提足勁力,徑直往雪峰頂端騰躍。山中積雪成冰,山勢陡峭,壁滑如鏡。韓心展開輕功,順脈而上。到山峰絕頂,寒風刺骨,遠處高低的山丘,盡在其下。
韓心運足力道,將我插入厚雪之中,潔冷的白雪就快覆蓋了我全身。韓心蹲下來,撫摸著我僅露數寸的劍柄,猶如母親撫摸她初生的嬰兒。他再次落淚了,臉色憔悴不堪。他跪倒雪中,愴然說道:“寶劍啊寶劍,你我相處已久,韓心實難舍去你啊!你利鋒無匹,陪韓心度過了多少風雨!可是,韓心已不再是昔時之人,你我緣盡今日。今且暫葬你於此,盼你再遇有緣之士,和你馳騁武林。韓心告辭了!”韓心起身,向我深深抱拳行禮。他收住淚水,慢慢轉過了身。
一個轉身,他已不再是那年的佳公子了。那背影依然熟悉,卻變得遙不可及。我明白了,劍與劍客終究是在兩個世界。我突然發出一聲人類的歎息,幽幽悲惻。
韓心一去,再也沒有複來。四季更替,日月輪回,厚厚的雪花逐漸將我掩埋。這裏寂靜得可怕,人蹤絕滅,鳥獸不至。有時大風吹過,雪花飛揚,飄飄灑灑。偶爾在遠方的沙漠,傳來陣陣狼群悲嚎。這時候,空中的月亮又圓了。
我不能忘記我是一把劍,也沒有忘記那些我曾遇見的劍客。我懷念江湖,還想再去那血霧迷朦的武林。
時間不斷衝洗我的記憶,我忽然發現,我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我努力回想過去,一切都模糊了。記憶在沉澱,不斷沉澱。我猛然又記起來了…
我是一把劍!
一把傷心劍!-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