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意誌的豐盈與不可毀滅(3 / 3)

三 巫師、傻子、詩人,現世生活的反諷

苗巫的產生更多得自天地人神間關係的敬畏與心靈祈禱,這滲透於山民的精神生活,代表一定的族群是非觀念。故而巫師的出現多詩人的氣質,少迷信的色彩,其行為有哲學家的意味,無惡作劇的念頭,這同內地一些靠巫神妖術專行騙財、蒙人坑人的行為應有區別。在《靈雀》裏,除銀匠蘇柏度外,巫師梭刀也是刻畫十分生動形象的一個人物,大凡緣於作者對這類人有深入的了解或特別的研究。苗巫師亦巫亦農,雖然書中的梭刀不專事生產勞動,但他定居的生活方式,草藥行醫的行為,吹嗡娛人抒情的本領,以及接待與答疑精神困惑的玄學,都說明他是一個僻遠山鄉追求知識的人物,如沈從文試圖處理與諧調人神關係的人,試圖把握人間命運的人。這類人顯然容易描寫得生動出彩。《靈雀》中的巫師從出場試圖調解時代巨變的紛爭,到一廂情願地推演未來的發展,到自身命運也無從把握的尷尬境地,成為作品主人公銀匠蘇柏度最好的呼應與襯托關係。隻是作者對之的嘲謔稍多了些,削弱了這層天人合一的關係。但凡寫到巫師沉靜之時或吹嗡的時候,則抒情意味十分蔥蘢,最後的結局也寫得莊嚴:

過去的巫師走進雨簾,走過芭蕉樹,桃樹,發蔸的秧苗,一直走到水流動蕩的青石大路上,他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隨著他緩緩淌往河心,急馳的水流來到腳踝,腿骨,腰部,胸膛,到達頸部。社員們驚恐的叫聲劃破了動蕩的雨幕,也沒能喊住巫師奔往河流的腳步。

這個殉道者的形象是小說中第二個詩性哲學的表現。銀匠蘇柏度同樣是這樣的精神追求者,隻不過他與巫師的區別在於,前者一意孤行、走火入魔,後者則能屈能伸,忍辱負重,更具有人間道德與堅韌。這兩個人物是作品中刻畫最成功的兩個典型。

作者除描寫奇人外,還酷愛描寫傻子形象。在短篇小說《遊隼》中,他寫過一個不期而來的傻子,他如何攪亂了古鎮人的生活,甚至影響到男女之間的情感聯絡,最後傻子消失無蹤。那個傻子的形象著筆不多,但顯然比《靈雀》中的主人公銀匠的長子傻子蘇天雲更成功。雖然在蘇天雲身上作者花費筆墨不少,寫這個有著奇異表現的傻子,實際上他是一個智者。但由於以前有過《塵埃落定》小說,不免雷同。蘇天雲無疑是《靈雀》的一處敗筆。試想這個蘇天雲如果不是以傻子形象出現,而是成為另一類人,像他的弟弟蘇天雷、妹妹蘇天雨那樣真實而勇敢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這部小說肯定要莊嚴與精湛得多。我感覺作者對自己的描寫能力還不夠自信,似乎對前邊他人成功作品頂禮膜拜未加遮掩。實際上作者自己的生活區域與心靈感受,已經足夠支持他自由創作而不蹈覆轍。

說到傻子形象,其實這也是現代派文學的一個反諷現象,是對現世形態與關係的一個解構。從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福克納的《喧囂與騷動》、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到我國傻子形象描寫如阿城的《傻子》、《迷路》和阿來的《塵埃落定》,這條線路毫無疑問,是接承著現代派文學對現世關係的一個寓言與反諷。《靈雀》對傻子形象著筆不少,但這方麵卻不夠成功,遠不及他對奇人(實為詩人)蘇柏度、梭刀的描繪。

作品還有缺陷,過於看重曆史的演變,忙不迭地表現變動中的各期社會(我把它稱為庸俗曆史觀)。作者固然寫得很安靜很從容,但這種係年表的、曆史巡回的處置方法,讓他的人物漂浮在時代的浪潮中,有時給人目不及瞬的感覺,帶來深入有限、理念先行的遺憾。這如同叔本華所說:“正如大量的閱讀和學習會損害自己的思維,大量的寫作和教學也一樣會逐漸讓人不再對事物有一清晰、透徹的理解和認識,因為人們再沒有時間去得到這樣的理解和認識。”⑧第代著冬似乎應該更對自己有信心,有些作品在你那兒實已不必摹仿,你不是掌握了梭刀那樣無窮盡的巫術和婉轉如天籟的嗡樂嗎?

“要評估一個天才,我們不應該盯著其作品中的不足之處,或者,根據這個天才的稍為遜色的作品而低估這個天才的價值。我們應該隻看到他最出色的創造。”⑨第代著冬“最出色的創造”無疑是長於表現生命意誌的豐盈與不可摧毀。他的短篇小說或許更加精彩,因為那時他或許沒有更多的期待。如《鷹隼》中這樣的行文

野鳥棲身山林,野性十足,一旦捕入籠中,必整日以翅擊籠,直到頭破血流而死;溫順一點的,雖不折騰,但凡被拘,靈性的雙眼頓時空洞如兩粒黑豆,饑鳴不食,大多過個三五日,也一一嚶嚶斃命。

這真是一篇有關生存意誌的美文。

作者作品含金量最高的還是他的抒情手段,他寫苗鄉,寫山鎮,真有俯拾皆是的美感。對男女愛情的描寫,如前所述,驚心動魄。但凡到這些人性最純真最神奇美妙的地方,他的筆就成了靈雀,為我們展喉歌唱、百竅流音:

春天的玉蘭卸下花朵,麥子灌漿,空中有了桃子成熟後的甘甜。時間慢慢運行到夏天,南風吹來暑熱,帶來了晴空和輕遠的雲朵。

多好啊,第代著冬,請與靈雀一同歌唱吧!

注釋:

①②⑧⑨[德]叔本華:《叔本華美學隨筆》,韋啟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頁,第41頁,第172-173頁,第128頁。

③④[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52頁,第164頁

⑤⑥[日]笠原仲二:《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魏常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頁,第39頁。

⑦參見周國平譯尼采《悲劇的誕生 尼采美學概論》,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院。本文係四川大學“學科前沿與交叉創新”課題成果,項目代碼:2082704134082)

責任編輯 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