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意誌的豐盈與不可毀滅(2 / 3)

整個夏天,社員們的心房像土地長滿植物,長滿了猜想,即使寨子裏兩個最老的老人,蘇懷良和趙世恩,也在銀子響起的那天離開了久臥的病床,他們想聽一聽傳說中的聲音。

雖然沒有刻意地渲染族域的習尚、標識,但我們從泥土草木以及心靈的翻飛中,無不感到充溢於文字間的苗民苗風苗俗的存在與詩意,這正同海德格爾引用詩句指出語詞的力量:“語詞破碎處,無物可存在。”③又:“我們的思想當生發濃鬱的氣息,猶如夏日傍晚的莊稼地。”④

笠原仲二在分析漢字草字頭的造字源流時引《韓非子 難二》“必壤地美,然後草木碩大”,進而伸論:“凡是‘華’的東西,如‘華’的草木等等,其姿態顯示出它自身內部旺盛的生命力向外部吹拂,其生命的光輝強有力地向周圍放散,從而給人以美的感受。”⑤處境予人審美的影響,“從風土,地域方麵看,由於人們居住地區的氣候、風土等自然環境不同,也會影響人們的好尚,因而使美觀念帶有多樣性。”⑥由此我們更知反映川(渝)湘黔邊界那些人事,那些自然風光,那些混合著哀樂與幻滅、永恒的東西,是如何滲透於沈從文的筆下,現在又是如何影響著這位卓有才華的苗裔作者第代著冬。他的名字,他的小說,似乎都在傳達著這樣一個信息,即“必壤地美,然後草木碩大”。

二 “時間的碎屑”

《靈雀》講述了一個山鄉銀匠的故事。一個叫蘇柏度的少年,世代耕耘,他跟隨銀匠學手藝,學成後回歸田園。到了該傳宗接代的年齡,父親設法讓他到佃主楚家大院去義工半年,並主動提高一成地租上繳,條件是娶回一位楚家的丫環。在實現這個夢想之際,蘇柏度經曆與目睹了楚家神秘的變動,包括兩位少爺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銀匠與他靠手藝換來的丫環阿桑先後生育了二子一女,經曆了解放前後的風雲變幻,這之間他甚至為了“保衛土地”還去朝鮮參戰,因為接受一位美國俘虜傳遞郵件的請托,他被處分回國,重為農民,以後運動中成為“壞分子”、敵特嫌疑。到子女相繼成人或情有所歸時,他卻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打擊,次子死於武鬥,而女兒墜入宿命的悲劇,被插隊知青始亂終棄,這個知青竟是革命的楚家二少爺的兒子。雖然曆經滄桑、傷痕累累,但銀匠從沒放棄過對“靈雀”的追求,這是創造的最高境界。如同他的民族,經磨曆劫,處身大山,含辛茹苦,自始至終沒有放棄過對天籟的青睞、歌頌,對美的表現(這從其服飾風俗可見)。終於在土地失而複得並女兒帶子出嫁前夕,蘇柏度這位農民手藝匠,打造出了令山寨為之興奮的頭飾靈雀。

小說寫得最為驚心動魄、同時也最精彩的部分,是蘇柏度見到並最終娶到他的女人楚家大院的丫環阿桑。作者的字句跳動著音符,如同銀匠釘錘下那悅耳的銀子聲,作者是用心聲在迎娶他的新娘

薄薄的黃昏像一片蟬翼,在銀匠的敲打聲中輕柔地降臨。湖上回蕩著銀子彈動的聲音,像大捧珠子持續落入光滑的玉盤,孤獨而清脆的轟響被回音的水麵連成一片。銀匠房的門外出現了一個穿粗布衣服的姑娘,黃昏的光亮襯托著她豐滿的腰肢,豐隆的胸脯像山崗一樣淺淺起伏。西斜的霞光把她的影子推到板壁上,那裏經過爐火的烘烤,溢起稠繁的鬆脂氣息。銀匠知道,湖邊有一條大路,隻能走到楚家大院的後門。

“你走錯路啦,後麵沒有路了。”

“我是大院裏的阿桑,二少奶奶讓我來取一隻銀簪。”

蘇柏度完全沒有準備,他感覺到胸腔裏的心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蹦跳了半天也沒回到原處。他手忙腳亂地翻找那隻滿玉曾經看過的銀簪,打翻了一個模具,一把火鉗,一條擦拭鏨子的磨刀石,才從一堆成形的銀飾中找到了那枚銀簪,頭也沒抬地遞給了阿桑。

阿桑麵無表情地接過銀簪,直到拐過屋角,才快樂得掩口失笑。

阿桑離開之後,蘇柏度再也沒有心思敲打銀子,他呆呆地坐在銀匠爐邊,想象著到了秋天,剛才那個豐滿結實的女人跟他一起回到桑耳寨的情景,就忍不住對著火光笑了起來。

一介匠人、生病的農夫的兒子,以靠出賣手藝,試圖迎娶一門親事,這在等級社會,近乎於一種大膽的假設,一次人財兩空的冒險。何況按老爺的話說:“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回來了,一個美人放在家裏總是不方便。”這令讀者無不心存猜疑,處處為之心驚。也是世有轉捩,人有奇逢,苗巫也不能算出人世滄桑那麼快的步伐。適好到約滿之際,世界變更了,楚家瀕臨崩潰了,銀匠得到了他的夢中情人,這一段寫得十分鄉土甚至有些快樂的哀傷:

老爺說:“你去把阿桑叫來,她該嫁給這個銀匠了。”

看著管家退下去,蘇柏度說:“老爺,大院怎麼這麼冷清啊?”

老爺閉了閉眼睛說:“冷清嗎?我也覺得冷清。一些人跟著舒老爺去了馬回嶺,下人讓我遣散了,大院裏隻有太太,管家和我。我看管家也要離開了。”話音未落,管家帶著阿桑進來了。阿桑手裏挽著一個藍布包袱,裏麵裹著她在楚家大院當了十幾年下人的全部家當。

蘇柏度從懷裏摸出銀簪,戒指,圍腰鏈,一一遞給阿桑。阿桑把它們緊緊抓在手裏,悄悄地藏到了包袱下麵。老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蘇柏度帶著阿桑離開了楚家大院。

蘇柏度走在前麵,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後麵跟著那個骨骼寬大的漂亮女人。他先去肉鋪,買了兩斤肥肉,用棕葉係好;又到酒坊,用係在腰間的竹筒打了一斤白酒;接著到戲台外的雜貨店,花十個銅錢買了兩支紅燭和三炷香。在他來回走動的全過程中,阿桑像他的影子,不遠不近地跟在離他兩丈遠的地方,始終低垂著羞澀的眼簾。

這是家族史的筆法,如同福克納的約克帕納世係,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作者很好地駕馭著情節的發展,遊刃有餘。作者擅長寫莊稼,寫工藝,寫風俗,更擅長寫愛情。著筆不多的高山寡婦阿蘭,一樣呼之欲出。她因為愛上巧奪天工的遊走銀匠,對於這段不能實現的情戀,最終選擇了不知所終。這段十分含蓄的感情,一樣可用驚心動魄來加以形容。

寫銀匠女兒蘇天雨與知青楚風那段戀情,也真實動人,當天雨最終選擇老單身漢巴代而攜子出嫁時,讀者心碎,沉浸在一種悲壯的情懷中。也正是女兒出閣前這一席話,激活了蘇柏度的全部靈感,女兒說:“爸爸,我已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出嫁時我什麼也不要。如果可能,你就給我打一頂傳說中的靈雀吧,我會把它當成馱著靈魂的馬匹,一代一代傳下去。”用作者的話來說,他寫下的是一些“時間的碎屑”,這部山地苗寨的遷演史,更是一部心靈史,一部抒情詩。

或許這是一出悲劇。周國平譯尼采《悲劇的誕生》有如下論述:“尼采從分析悲劇藝術入手。悲劇把個體的痛苦和毀滅演給人看,卻使人生出快感,這快感從何而來?叔本華說:悲劇快感是認識到生命意誌的虛幻性而產生的聽天由命感。尼采提出‘形而上的慰藉’來解釋,悲劇‘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的和充滿快樂的。’看悲劇時,‘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使我們暫時逃脫世態變遷的紛擾。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的本身,感覺到它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也就是說,通過個體的毀滅,我們反而感覺到世界生命意誌的豐盈和不可毀滅,於是生出快感。從‘聽天由命’說到‘形而上的慰籍’說,作為本體的生命的性質變了,由盲目掙紮的消極力量變成了生生不息的創造力量。”⑦這不是對《靈雀》一書最好的詮釋嗎?有什麼比作者帶給我們的生活氣息與心靈的詩意更加彌足珍貴呢?蘇柏度一家看似“聽天由命”的態度與“盲目掙紮的消極力量”,何嚐不蘊含與質變為“生生不息的創造力量”呢?“靈雀”正是這樣一種精神的象征。作者將這樣的生命旋律譜寫在他所有的創作中,使他的行文有了強勁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