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屋子那一天夜裏連男帶女死過的三個人,周萍、周衝、四鳳率先出場了。且看,四鳳在重蹈侍萍三十年前的覆轍,無論是對於四鳳還是對於侍萍來說,這種命運的循環真是太殘酷了。再看,四鳳與周衝的死亡遭際,他們自己並無過咎,而那個兒子魯大海的悲劇在於他甚至始終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還有更具現代意義的蘩漪性格的魅惑力,使她成為一個男人和先後兩個女人情愛故事“循環再現”的交叉點,從而引爆出“雷雨”般的悲情。曹禺說:“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這使我想到有人把悲劇稱作“人在失敗中的偉大。”我認為,《雷雨》的悲劇性在於衝突的雙方都盡最大的努力來對抗,並最終通過兩敗俱傷或者一起滅亡的方式來改變原有的關係。
一個男人和先後兩個女人情愛故事的循環再現,我們按照這樣的解讀把周樸園和周萍兩個男人的父子關係當作一個完整人格來解析的時候,就會發現其中的秘密。這秘密正如別林斯基在談到悲劇時說的:“如果主人公戰勝了心靈的自然愛好而有利於道德法則,那麼,幸福就永別了,生命的歡樂和魅力也永別了!他變成了行屍走肉主人公如果遵循了心靈的自然愛好,那麼他被自己認為是一個罪犯,成了良
心的犧牲品。”因此,周樸園也並非是罪魁禍首,而是這個世界原本出的毛病。在序幕和尾聲中,周樸園守候著一個瘋子和一個癡呆患者,都是他愛過的。他到底在守候著什麼?可能不僅僅是殘酷的結局。
四
尾聲,故事再次回到已經賣給教堂做醫院的這座老房子。我讓三個老人並排坐在一起直麵觀眾,中間是周樸園,兩旁是侍萍和蘩漪。在觀眾靜靜的期待中,周樸園這樣開口:“侍萍你到底還是回來了”用過去的那句經典台詞說的是現在的情形,一語雙關。蘩漪驚愕地:“侍萍?什麼,她是侍萍?”蘩漪之所以能認出侍萍來,說明這時她是清醒了。周樸園覺察到蘩漪接納了侍萍,非常感動地說:“她是萍的母親,十年前,我們曾在這裏重逢。”
接下來,三位老人沉默良久。
旋即,遠處依稀傳來四鳳的慘叫聲,周衝狂呼四鳳,過後衝也發出慘叫。
侍萍老淚縱橫,哭出聲來:“我想起來,四鳳碰著那條走電的電線。二少爺不知道,趕緊拉了一把,兩個人一塊兒中電一同去了——”
緊接一聲槍響,劃破寂靜,久久不絕——
周蘩漪哀傷地:“萍,他開槍打死了自己,他沒開槍打死我”;周萍雖然曾經說過希望蘩漪死,但還是自己先死了。蘩漪能回憶起來的還是他的好處。
最後,周樸園大慟:“失去的太多了,年輕的反而走到我們前頭了”;癡呆的魯侍萍靜靜地說出她心頭永遠的痛:“人心靠不住,並不是說人壞,我是恨人性太軟弱,太容易變了”。
伴著唱詩班的詠歎,教堂的鍾聲響起。這時候,我們看到故事中死去的三個年輕人手拉手出現在離穹頂最近的地方。我沒有演繹他們如何死,因為我的敘事不需要他們那樣當眾一個一個地死去,我要讓觀眾在重溫經典作品的時候,看到了過往生命的心靈哀痛,還有透過死亡看到重生的一線光亮。我認為,《雷雨》不能習慣性地附著在社會學演繹和道德批判的終局,而是盡力體現一種殘酷的詩意美,一種悲情的終極解讀。
八十年前,青年曹禺完全想不到《雷雨》的偉大上演會如此恒久,他純粹就是要寫出《雷雨》的種種人,甚至沒有想到會公演。
王延鬆:國家一級導演,沈陽師範大學二級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