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並非一個喜新厭舊的花花公子,他是以軟弱的方式表達著強烈的情感追求,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一方麵他不能沒有愛,他不能獨自一人麵對冰冷的人生,隻有愛,確切地說隻有他和蘩漪之間的愛才真正激發過他生命的燃燒,這對於他是刻骨銘心的;但另一方麵正是這愛所帶來的罪惡感使他恐懼得毛骨悚然,他承受不了道德責任的巨大壓力,他看不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倫喪,走向墮落,他要逃跑,他要躲避蘩漪那瘋狂般的情感,他厭惡,他害怕。然而他更厭惡、更害怕的卻是他自己。他厭惡自己軟弱的性格,他害怕自己強烈的欲望。這欲望之火會在他自認為已經熄滅的時候由於蘩漪的“誘惑”而重又燃起,盡管隻是瞬間的一閃,也使他看到自己的不馴的野性,更加深了他的恐懼感。他想要自救,他轉而去愛四鳳,四鳳有著不同於蘩漪的質樸和清純,周萍想從這種“正當”的愛情中找回自己的無辜,不曾想這反而使他犯下了更大的“罪惡”。他受強烈欲望的驅使,又受軟弱性格的左右,他具有周樸園曾有過的衝動,卻沒有周樸園隨後的決然,他心裏想著爬出情欲的泥潭,而身體卻在那泥潭裏越陷越深。命運留給他的隻有無可奈何。
周衝,也絕不僅是一個癡憨的孩子,他有著人之初的所有的美麗憧憬,當他夢囈般說著“海風白雲帆船”的時候,人們也許會想到周樸園當年的同樣幻想,但他的美夢粉碎得比周樸園快得多,甚至比周萍也快得多,他還沒來得及品嚐一下不顧一切的愛情的滋味,就被無情的現實推進了一片茫然。他沒有真正的瘋狂衝動,也談不上理智和決然,他從一種懵懂直接跌進了另一種懵懂。周圍的人一天之間全變得陌生,變得模糊,甚至對自己也懷疑起來,幻想中的世界失去了光澤,而真實的世界又不可理解,他麵臨一個嚴重的精神危機,假如他不在懵懂中死去,不知他會怎樣走今後的人生之路,可以肯定的說,他不會有他母親所期望的那份荒蠻的野性,他會像哥哥那樣優柔嗎?會像父親那樣冷酷嗎?或者他會走一條隻屬於他自己的路?
周家父子三人,性格迥異,境遇趨同,身處這“冷酷、殘忍的世界”之中,他們各自的應對都暴露出他們愈演愈甚的人格的孱弱和疲軟。導致這人性的萎縮,也許是中國封建文化所建構的不可動搖的社會秩序和精神秩序,也許那“冷酷、殘忍的世界”還有更多的含義
周樸園、周萍和周衝,以其所處的不同年齡階段或說不同的人生階段,共同構成了一段完整的人生曆史。周衝的單純、稚氣,對生活充滿美好憧憬,全然不知冷酷的現實為何物,和周萍的抑製不住情欲的衝動而做出違反社會道德規範的莽撞舉動,使他們顯得實在不像是周樸園的兒子,可是當用時間流程來展開眼前的空間時,我們會發現他們恰恰太像是他的兒子,因為他們從兩個不同的側麵暗示了“昨天的周樸園”。但今天的周萍不同於今天的周衝,他在現實麵前已經陷入深重的矛盾,而今天的周樸園更是完全被現實生活磨滅、窒息、扼殺了昨天所有的生命的活力。周萍的今天,特別是周樸園的今天,也許就是周衝的明天?!這是一個殘忍而又真實的話題。人從幼稚到成熟,從天真到世故的過程,也意味著一個蠻性被馴服,原始的生命力被異己的社會同化的過程,這是不可避免的,由殘酷的生活本身所決定的,周樸園的悲劇不就在於他曾用毀於秩序又異化為秩序的一部分來毀比他年輕的人嗎?
一出沒有魯大海的《雷雨》,也可以看作是強化了周家父子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結構關係的《雷雨》,是一個把周樸園、周萍、周衝處理成一個人從充滿“蠻性”到被秩序“馴服”的人生規跡甚至人性異化的《雷雨》。從周衝身上隱約能看到周樸園當年的影子。而如果周衝不死,他將來會成為另一個周樸園嗎?
五
沒有魯大海的《雷雨》 1993年4月初在青藝劇場上演並引起巨大關注, 4月16日,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以“聽唱新翻楊柳枝”為題,召開了有田本相、徐曉鍾、童道明、葉廷芳、鍾藝兵、夏淳、林兆華、康洪興、林克歡、餘林等眾多學者和藝術家出席的座談會,大家對我的這個“膽大妄為”之作不約而同地給予了熱情支持和高度評價:
我的博士生導師徐曉鍾老師是我這個沒有魯大海的《雷雨》的第一個支持者,也是我最強大的後盾,他說:
這出沒有魯大海的《雷雨》是十分令人激動的成功的演出,當然,刪去魯大海不是沒有遺憾,他的存在意義並不全是社會性的,也有提示人物心靈的作用。但這損失可以在別的地方以更深地開掘人物情感世界的方式來彌補,現在從整體效果看這個目的是達到了。一個經典作品由於新的解釋和新的處理而傳達出了新思想情感和新的藝術品格,從這一點上說這個《雷雨》的意義是超出了一個戲本身的。從教學的角度看,我最滿意的是這個戲在打開人物心靈方麵下了功夫,曉鷹找到了一些表現人物深層情感內容的很好的處理方法,特別好的是對繁漪的複雜心靈的細致刻畫。
二十年後,看到曹禺先生的女兒萬方的回憶文章《我的父親曹禺》,其中一段文字讓我產生了另一種更深的震撼和感慨:
及至曹禺的晚年,初出茅廬的青年導演王曉鷹在別人的引見下找到了北京醫院,提出想要重排《雷雨》。這個年輕人有個大膽的設想,要把魯大海這個角色拿掉,我爸爸一聽,馬上說‘好啊’。我當時在場,想這多少實現了他未了卻的夙願,有種自我否定的快感。
由此回想到 1993年4月的那個晚上,曹禺先生抱病親臨位於東單的青藝劇場觀看沒有魯大海的《雷雨》,這是這位戲劇大師生前最後一次走進劇場。演出結束後他握著我的手鼓勵我說:“感謝你使我的這部舊戲獲得了新的生命!”巧合的是,那一天正是讓周樸園刻骨銘心的日子—— 4月18,魯侍萍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