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這些想法能否實施,尤其是魯大海這個人物以及罷工這條情節線索能否刪減,關鍵在於當時還健在的曹禺先生是否認同。於是, 1992年的 2月13日,我有了當麵聆聽大師教誨的難得機會。那天下午,徐曉鍾老師、當時的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院長石維堅老師以及中央戲劇學院院辦主任馬馳老師連同我一起,前往北京醫院看望長期住院的曹禺先生,並就我重排《雷雨》的導演構思向他征求意見。曹禺雖然身體虛弱,行動不便,但是精神非常好,思維敏捷,幽默感十足,隻是耳背得厲害,我們的話大多是由他的女兒萬方湊在他耳邊大聲“傳譯”的。曹禺得知我要以新的解釋和新的處理重排《雷雨》,顯得十分興奮,在表達了一番謝意後他加重語氣說:“《雷雨》這個戲非常非常難演!從前很容易演,誰演誰賺錢,因為這個戲很新鮮,很有戲劇性,誰演誰成功。現在不然,現在演的人多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演得好,所以看這個戲就會有成見,總帶著自己的框框。你有個新的看法,來個新路子,別人想不到,這就占便宜了,開辟個新路子這是非常好的事情。”
一聽曹禺這番話,明白他已經原則上同意了,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便開始就一些實質性的問題向他請教。我談到這是一個很有詩意的戲,不一定隻限於用寫實的方式來表演,在表達人物內心情感或強調某個場麵時,也有可能揉入一些假定性的表現手段進行詩意化的舞台創造,曹禺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很讚同。過去這個戲很容易依靠戲劇性,你鬥我我鬥你,最後鬥得大家都死了,就這麼簡單。你能深刻地去挖它,讓它有詩意,這很好。其實詩意和戲劇性並不矛盾,有詩意也照樣可以有戲劇性。莎士比亞的戲戲劇性很強,詩意也很濃,我們演莎士比亞想到要有詩意,但是演我們自己的現實戲就不肯挖掘這個問題,其實《雷雨》本身是很有詩意的。”他隨後趁興誦讀了一段繁漪的獨白“熱極了,悶極了,我希望我今天變成火山的口,熱烈烈地冒一次,什麼我都燒個幹淨”這是《雷雨》最初版本才有的一段台詞,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很早就被刪掉了,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這段台詞曾經存在過,時隔這麼多年曹禺先生仍然能如此清晰地記得,可見他對《雷雨》創作初衷的執著珍愛。
最讓我為難的是要就刪掉魯大海這個人物征得曹禺先生的同意,這關係到我對未來演出的整體解釋和整體處理,但這畢竟是在大師的傳世名篇上動土,而且動得還不小。當我吞吞吐吐地說出我的想法時,曹禺先生竟然沒有意外之感:“我在《雷雨》裏寫一個魯大海就是為了要進步一點,要革命一點,其實我哪裏知道什麼工人啊!所以在整個戲裏這個人物最嫩,最不成熟,刪掉他很好,很大膽,我讚同。不過有些人的腦袋瓜子可不像你我這麼想,將來有批評罵你,你要沉得住氣,就說當時你和作家商量好的,作家同意的,就拿我來當擋箭牌。”我暗暗出了一口長氣,沒想到一位令人仰視的戲劇大師對一個青年導演的“無法無天”竟然如此寬容、如此愛護。此時曹禺談興正濃,就像在課堂上一樣對我娓娓道來:“刪掉魯大海,罷工這條線就沒有了,這很好,道理就是罷工這個內容跟整個戲是不大諧調的,你細想一想他就不那麼諧調,其他的衝突都和這個沒什麼大關係,把這條線抽掉,對劇本沒有傷筋動骨的影響。這樣我覺得有味道點了,你說要有詩意,這也就容易出了。我由此有一個想法就是年輕人還是行啊,年輕人就是這點好,有新路子,敢於創新。”徐曉鍾老師不失時機地作了一個高度概括:“將來排出來的《雷雨》,不一定是您完全同意的,但這是一個年輕導演從自己的理解出發所進行的創造。”曹禺的回答就像一段富於詩意的台詞:“這是一條很艱難的道路,但是很有啟發性,這能讓《雷雨》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它已經很舊很舊了。”
大師曹禺就這樣首肯了我要重排一出“新版”《雷雨》的異想天開。我認為,曹禺先生 1992年這次關於《雷雨》的談話,不僅體現了大師的虛懷若穀和對年青後輩的熱情支持,更體現了大師對戲劇演出藝術發展機製的理解和認同:一部超越時代的戲劇名篇應該在新的時代裏與新的導表演藝術家及新的觀眾產生新的溝通和交流,因此它必然會在新的演出中滲入新的認識和理解並打上新的時代烙印。同時我還認為,大師曹禺這番談話表達了一種對藝術創作基本規律的尊重和遵從。真正的傳世之作,真正的戲劇大師,其內在的藝術力量一定是集聚在人物上,並由人物形象、人物情感、人物命運透射出對人生、對人性、對生活、對世界的深刻感悟。表淺的情節衝突、單薄的情感內容、直白的社會性意義,這些不但與傳世之作無關,甚至與真正的藝術創作無關。從這個意義上看,大師曹禺的文化態度對於我們今天的戲劇創作仍然具有直接啟發性。
四
刪去魯大海以後,周家父子從分屬兩個陣營的四個人變成了同處一個結構的三個人,對他們的分別觀察和共同理解,引出了這個沒有魯大海的《雷雨》的結構性新視角。我在二十年前的導演闡述中作了這樣的分析:
周樸園,作為藝術形象,他的個人的情感、在他隱蔽的內心世界裏由個人的經曆和體驗所積存的濃重的精神負荷,似乎更應該被重視、被開掘。從曹禺先生的原始劇本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周樸園與侍萍當年確實有過一段真愛,但這愛最終沒能拗過正統秩序的巨大壓力,這種情感的追求和幻滅對周樸園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可以這樣認為,當他痛徹地意識到個人必須無條件地尊從社會規範的同時,也別無選擇地埋葬了自己的情感。他對侍萍的懷念實際成了他對自己的被埋葬的情感的祭奠,而他心目中的侍萍也從昔日的情人蛻變成一個精神的偶像。當麵貌全非的侍萍受“命運”指使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時,當不容置疑的現實粉碎了他為自己經營了 30年的虛幻的偶像時,他即刻陷入了精神危機,他失去了平衡,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強悍,雖然開始時他還有著維護自己的“社會形象”的本能意識,可到了晚上他就明顯地衰老了,虛弱了。麵對“古怪”的天意他隻能低頭認輸,當他對周萍喊著什麼“人倫天性”時,與其說是道貌岸然,不如說是他精神崩潰前的歇斯底裏的詛咒。至於對蘩漪,他有的不是厭惡隻是不滿,不是壓迫隻是冷漠,他關心她的病並要她“聽話”地吃藥,包括他訓斥周萍和周衝的不成器,都不是出於愛或者恨,他隻是在遵循一條鐵的原則,這就是他自己,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應該是“健全”的,他的家庭應該是最合乎社會規範的“最圓滿”、“最有序”的家庭,就連他的昔日情人、他的精神偶像也被納入了正統秩序甚至被用來維護正統秩序。他是被秩序扼殺過的人,如今他又自覺不自覺地化身為秩序扼殺別人,他被秩序異化了,而這是另外一種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