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舊鋼琴(六)(2 / 2)

鋼琴家認為自己理應憤怒,但他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早已凝入血液的東西,在血管中漸漸溶解,接而,又重新凝結成一種全新的物質。

在這種物質的激發下,鋼琴家開始拚命地彈琴,不分晝夜、不知疲倦。

既然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也無法融入當前的世界,那麼,就給製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好了——而那個世界中,隻有鋼琴與他為伴。

從那時起,他不再與任何人來往——老師、同學、旁聽生都一樣。除了吃飯和睡覺,他的全部時間幾乎都在彈琴。在教室、在琴房、在禮堂,在任何有鋼琴的地方,就算沒有,隻消憑空舞動手指,琴聲也能在頭腦中回響。

鋼琴家仿佛變成了一架隻會彈琴的機器,沒有目的,沒有理由,隻是不斷地、永無止境地彈琴,有如一列沒製動裝置的列車,在他一個人的世界中,片刻不停地奔馳。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毫無察覺之中,那些所謂的「名門之後」、「名師之徒」,一個接一個地被鋼琴家的特快列車甩在身後。當他回過神時,自己已在國內外眾多鋼琴大賽中屢獲嘉獎,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青年鋼琴家,還稀裏糊塗地發行了個人唱片,也在幾個頗負盛名的禮堂舉辦過獨奏音樂會。

那時,鋼琴家離開小鎮已有八年之久。其間,他一次也沒有沒回過家鄉,同父親也隻有偶爾的書信來往。

再一次回到小鎮,是應某家報社的專欄采訪,到他的家鄉進行為期三天的取材。走出小鎮車站閘口,鋼琴家發現這裏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空氣的溫度,風的氣息,人們平實的穿衣打扮,還有站在閘口外守望著他的父親。

時隔八年,父親的外貌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頭發白了一半,身材則顯得更加削瘦——如果當初可以用稻草人來形容的話,如今隻能比作枯萎的麥稈。

像以前一樣,父親表情呆板,不聲不響地走上前。

久別重逢,鋼琴家本該有千言萬語有待表達,可當他意識到,即便這裏是生他養他的世界,他也無法再次屬於這裏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他跟隨父親回到了居住了十多年的小房子。屋中的陳設幾乎一成不變——同樣的陳舊,同樣的狹窄,唯一顯著的變化,是yamaha 118c不見了。父親說,聽到他成名的消息後,他就把琴賣掉了。他想,那琴,兒子已經用不到了。

聽了父親的話,鋼琴家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惱怒——鋼琴也罷、父親也罷、窄小的房間也罷。他甚至從心底感到惶恐,就像在一鍋已做好好的湯中,加入了某種不相襯的香料。或許是湯太過平淡,又或許是香料太突出,總之,湯已無從下咽。

三天的采訪結束之後,鋼琴家又在鎮上停留了一些日子。他像賭氣似地擲重金購買了最奢侈的宅院,又以幾乎相同的價格,定購了第一架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施坦威鋼琴。他把鋼琴擺在由餐廳改建成的碩大琴房內,心情終於好了一些。

他請父親到新宅裏居住。

起初,父親一再推辭,說住慣了老房子,直到兒子威脅——不住,就別想再見到他,父親方才同意下來。

這樣一來,心中有如一塊重石落地,鋼琴家終於如願以償。

搬家過後,他和父親一起小住幾日後,便返回工作中去了。

那以後的日子,父子二人依然聚少離多,他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日常聯係基本依靠書信,大體三比一的比例持續——父親的來信與鋼琴家的回信。

忽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父親的長途來電——這是極為罕見的情形。

電話中,父親先同兒子寒暄了幾句——無非是注意身體,別太疲勞之類的叮囑,隨後是一陣空落落的沉默。仿佛經過一番縝密的醞釀,父親才說,下個月就是鋼琴家三十歲的生日,想讓他回趟家,一起慶祝一下,還神秘兮兮地說準備了禮物想要送給兒子。

那時,鋼琴家正忙得要死,根本不可能擠出時間,可還是敷衍地告訴父親,等下月的日程確定後再行商議——而事實上,同某知名樂隊的聯合演出,早已將下個月的日程占得滿滿當當。

生日當天,鋼琴家從大洋彼岸給父親打了電話,說晚上有演出,不能回去了,禮物的話,下次吧。父親聽後,什麼都沒有說——沒有抱怨,也沒有責怪,隻是為兒子的演出加油鼓勁,他那略顯疲憊的聲音,很快在鋼琴家的腦海中隱去。

時隔兩個月後,鋼琴家再次見到了父親。那時的父親,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滿導管。醫生說,他最多還能撐三個月——而實際上,父親隻撐到第二個月的三十一號。

父親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安靜,不驚動任何人,也不去影響任何事情的流向。而鋼琴家終究沒能得到,父親為他準備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在他看到這份樂譜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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