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鋼琴(四)(2 / 2)

我沒有回答,而換上一種日常聊天的方式,說道:

「鋼琴家先生,你一定十分熱愛鋼琴吧。」

「誒?」大概聽到了出乎意料的問題,鋼琴家一怔,繼而回答:「那當然——對於一個演奏者而言,樂器就相當於他的第二個靈魂。」

「不,我所指的並非某一件樂器——而是鋼琴這一事物本身。不是豎琴、不是風琴,也不是小提琴,而偏偏是鋼琴。先生,你可否告訴,是什麼契機,使你熱愛上了鋼琴這一事物,並將其作為奉獻終身的事業?」

鋼琴家皺起眉頭來,似乎想要在內心挖掘什麼,又似乎想要逃避開什麼。

他反問:

「請問,這和宅子裏發生的怪事有關聯嗎?」

我沒有回答,而是說:

「其實,我本人和鋼琴這一事物,也多少有些淵源。我的妹妹——也就是昨天閣下見到過的女孩——也曾熱衷於鋼琴演奏。或許是受到作為音樂教師的母親影響,她從很小就開始學習彈奏鋼琴,十幾歲的時候就拿到了專業演奏文憑,也參加過各種鋼琴比賽,可最好的名次,不過是縣裏前二十名左右的樣子,想要有進一步的發展,則希望渺茫。即便如此,妹妹仍舊孜孜不倦地練習著,就算課業再緊再忙,每天也要保證兩到三小時的練習時間。」

「喔……」

雖然表現出些許遺憾之意,但看得出,他對我的話題沒有太大興趣。

我倒是不以為意,繼續說:

「作為鋼琴演奏家,閣下也一定了解,搞藝術的人,精湛的技藝固然重要,但當技藝達到一定水平之後,天賦的作用便愈發凸顯出來。不妨說,隻要通過嚴苛的訓練,達到一定技藝水準的演奏者可謂數不勝數,但其中真正具有天賦的,則寥寥無幾——閣下想必便是其中之一——而我的妹妹,顯然並不具有這種天賦,所以,就算再勤加訓練,也不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家。」

我觀察著鋼琴家。對於這番話,他顯然是認同的。

「這一點,妹妹想必和我一樣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每當我看到她不知疲倦地練習同樣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反複不止時,總會心痛不已。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為何非要同自己過不去——不必這樣拚命,也沒有關係的,拿不到名次,成不了鋼琴家,也沒有關係。妹妹卻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日複一日地彈琴,並非為了獲得什麼名次,也從未打算成為鋼琴演奏家。她彈琴,隻是單純地因為,每當手指落在黑白鍵盤之間的時候,她便能感覺到一種力量,通過琴鍵,將她的精神與遠在另一個世界的母親連接在一起,就好似回到那遙遠的童年時代,在盛夏的夜晚,坐在母親腿上,傾聽母親彈奏一首首沁人心脾的旋律。所以,與其實說妹妹是在練習彈琴,毋寧說,她是沉浸在鋼琴這一媒介所構成的特殊時空之中——隻有在這種空間中,才能讓她重溫到母親昔日的溫暖情懷;隻有在這一空間中,才能讓她恍然感到,母親其實就在身旁,從未真的離開。」

我稍作停頓:

「這便是妹妹彈琴的真正緣由——至於不斷參加的比賽,其實,隻是想給自己尋求一個更具現實性的理由,使她不至於沉淪在黑白琴鍵所構建的回憶的烏托邦之中,無法自拔而已。」

說到這裏,我沉默下來,凝視著坐在對麵的鋼琴家。他同樣默默無語,長發遮住了一邊的側臉。

時間,如同穿過狹窄的閘門,在無聲中緩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再次開口:

「鋼琴家先生,就連我的妹妹都對鋼琴有著如此的寄托,作為一名職業鋼琴演奏家的你,想必也存在某種契機或情感,將你和鋼琴這一事物聯係在一起。倘若沒有這一聯係,我想,即便同時具有無與倫比的技巧和天賦,也無法站上鋼琴演奏的頂峰。不知我所說的可有幾分道理。所以——還是先前的那個問題——我很想知道,是什麼契機,造就了你和鋼琴之間的牽絆,並使你甘願為其奉獻終身。」

鋼琴家不做聲,表情卻明顯發生了變化。他皺起眉頭,雙目筆直地盯著桌麵,又或者是盯著桌上的紙牌,又或者什麼都沒有看。

接而,他撂下一句:

「契機什麼的,早已記不清了。」

說完,他站起身,穿好大衣,走出了事務所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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