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家再次出現在事務所,是兩天後一個安靜的下午,稠密的陽光壓得人昏昏欲睡。
就在這時,鋼琴家走進了門。
他依然身穿著那身一塵不染的白色衣裝,一臉高傲的模樣,不同的,是手邊多了一個銀灰色的行李箱——一看就是價格不菲的名牌貨。
他如往常一樣,完成那番例行公事後,又一次交疊起雙手,坐在我的對麵。
「我是來告別的。」鋼琴家說。
「到最後,還是決定離開?」
「是。但原因有所不同。」
「不是為逃避那所宅子?」
鋼琴家笑,少見地鬆了鬆領帶,答道:
「可還記得,我家閣樓裏的那架舊鋼琴?」
「當然。」
「兩天前,我在那架琴的琴身裏發現了這個。」
說著,他將一遝厚厚的樂譜遞到我手中。
那是一部手寫的鋼琴譜,所有音符都是由鉛筆書寫而成的,很多地方有塗改過的痕跡。音符以及各種記號的落筆熟練,應當是內行人所寫,唯獨音符的符幹部分像小蟲一樣曲曲彎彎的,說明書寫者的手,一直在顫抖。
樂譜首頁的正上方,標明了所載樂曲的名稱——《致三十歲的光》。
「三十歲的光?」我摸了摸下巴,「似乎挺有哲理的,是種隱喻?」
「隱喻?」鋼琴家一愣,隨後發覺了我的誤解,他解釋道,「不,光——其實是我的名字。」
「誒?是這樣,真是抱歉呐,到現在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鋼琴家擺擺手:
「不必這樣說。對外一直使用藝名,『光』這本名,連自己都有些陌生了呢。」他仰頭而笑,仿佛在沐浴著午後的光,「其實,上次離開這裏後,我一到家,就直接去了三樓的儲藏室。」
「哦?」我放下樂譜,抬頭向鋼琴家看去。
相較之前兩次相見,他的表情顯然鬆弛了不少,嘴角也掛起淺淺的笑意,仿佛有某種硬邦邦的東西已從體內剝除,隻剩下純粹的俊朗和釋然。
「怎麼說呢——多少還是有些害怕的,不知道鋼琴會不會又自己彈起來。」他說,「可當我再次站在舊鋼琴前,凝視著琴麵上反射出的粗糙光澤,所有的恐懼感出乎意料地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難以言表的親切感,仿佛離別多年的老友,抑或久未謀麵的親人。
「在那種親切感的驅使之下,我不由自主地翻開琴鍵的蓋板。琴鍵並沒有自己彈奏起來,滿是灰塵的鍵盤上,還殘留著幾天前我按下過的痕跡。
「如同某種冥冥中的指引,我抬起手,在破舊的鍵盤上隨意彈奏起來——那是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我年幼時最愛的曲目之一。彈著彈著,琴聲忽然中斷了——連續好幾個琴鍵安不下去,琴槌似乎被什麼卡住了。我掀起琴身上的蓋板,想查出是哪裏出了問題,結果一眼就看到了這本琴譜——正是琴譜卡在了琴槌與琴弦之間。
「鋼琴中藏有琴譜,還真是蠻稀奇的事情。好奇心使然,我爬到鋼琴上,把手臂伸進琴身裏,終於夠到了琴譜。
「說起來還蠻驚險的,當我手拿琴譜從鋼琴上下來的同時,琴腿仿佛完成了某種使命一般,『啪』地一聲折斷了,緊接著,整架鋼琴都塌了下去,琴板、琴弦、琴鍵如雪崩似地四分五裂。我目瞪口呆地站在瞬間崩壞的鋼琴邊,揚起的灰塵遮蔽了視線。待到灰塵散去,眼前隻剩下一堆朽木廢鐵——唯有樂譜緊握在我的手中。
「我回到一層的琴房,坐在施坦威鋼琴舒適的琴凳上,頭腦中,依然放映著那不可思議的一幕。我不知曾見過多少架鋼琴,然而整架鋼琴分崩瓦解的情景,還是第一次見到——今後也不大可能遇到第二次吧。
「我翻開手中的樂譜,僅僅看了第一頁,心髒就漏跳了幾拍。不會有錯,樂譜上所記錄的,正是那段糾纏在心頭的旋律——在每個夜晚悄然響起,既不似任何大師的作品,又不輸於任何大師的——獨一無二的作品。
「難道這就是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嗎?不,我無法這樣認為。與其說機緣巧合,莫如說更像是跨越了千山萬水,才送到我手中——有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或許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說到這裏,鋼琴家麵朝天花板,意味深長地長籲一口氣。
他說:
「那天,你問過我,是什麼契機,造就了我與鋼琴之間的羈絆。現在,可還想一聽?」
「當然。」我點頭。
「大概會講很久。」
「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時間更充裕了。」
「那好吧。」
鋼琴家醞釀片刻,開始講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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