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雙兒女。女兒霞霞,年僅19歲,兒路路17歲。倆人都是初中畢業就待在家了。以前史滿囤一心撲在集體生產上,很少問及他倆的學習和生活。現在土地承包後,一家人卻常能聚在一起吃飯、說話。
每當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坐在石桌旁吃飯,趙氏總會端來一盤她自己醃製的酸菜放在石桌上。這種酸菜是蘿卜絲,蘿卜葉醃製的。酸香、酥脆、可口。
記得以前,他沒有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過飯。他家有個大海碗。那是五八年大躍進時買的。每頓飯,他端著一碗飯到打穀場的大槐樹下。他生產隊的社員們也同樣端著個大海碗在這裏聚會。他一邊吃飯,一邊就把工作安排好了。吃完飯各自送回碗,扛著農具就走了。
偶爾在家吃一頓飯,也是端著碗,蹲在一邊,三口大兩口小匆匆吃完,一推碗就出去了。
今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史滿囤感到一種滿足,舒適。同時也有一種失落,無奈,不習慣不自在感覺。
一天,在吃飯時路路突然和史滿囤說:“爸和你商量個事。”
“什麼事?”史滿囤驚疑地看了路路一眼。這孩子可從來沒和他商量過事。
“我想貸款買車。”路路有些卻卻的。
“貸多少?”
“一萬。”
“一萬?!”他頓時瞪圓了眼。一萬元,這可是個天文數字。他們生產隊幾十號勞力,辛辛苦苦的幹,一年下來總產值也不過三兩萬。除去牲口、農具、種子化肥,能分到社員手中也不過幾百元錢。
他真想給路路一巴掌,讓他清醒、清醒。但他還是壓下了火氣。
“一萬元,下輩子我們也還不清。”
“爸,跑運輸是賺錢的。”
雖然路路不敢正視他視,但語氣中透著一股自信。
“我們是農民,本本分分的種田人。你小小年紀,知道外麵的社會多艱難,錢是好賺的嗎?”
路路還沒有回答,女兒霞霞卻有些不服氣接口頂了她爸一句:“要是賺了哪!”
史滿囤一聽,壓在心裏的火騰地冒了起來“你懂個屁,自古常說,錢難賺,屎難吃,你女孩兒家。”
霞霞就怕人說她女孩家,這不明顯的小瞧人嗎?她心裏不服氣,憤憤地說:“爸,你封建保守。什麼時代了,還女孩兒家,女孩家。我告訴你,我也要到城裏學手藝賺錢。”
她說得幹脆,利落像宣布一件神聖的重大決定。
趙氏見女兒和她爸較這輕,忙訓斥霞霞。“死丫頭,淨和你爸頂嘴,你能學什麼手藝。”
霞霞這才緩下來,對她媽說:“學裁縫,媽我一天半日就走,我非學出個模樣不可。現在政策好,允許發家致富。”
“發家致富,發家致富!”史滿囤一聽這詞兒就煩。“我累死累活幹了半輩子,也沒想過發家。”
“爸。你想得是發集體,發大家,發了嗎?”
霞霞刀子嘴不饒人,一句話嗆得史滿囤說不上話來。滿臉憋得通紅,好一會,他擺擺手對路路和霞霞說:“兒大不由人,你們長大了,想幹甚幹甚,我管不了你們。”
霞霞向路路擠擠眼:我們想得這是這樣,你不幹涉就行。
幾天後,霞霞果然約了幾個夥伴到縣城學裁縫。這一走三年也沒回來。路路也到縣駕校學習司機去了。不過路路隔三差五的還回來看望一下兩位老人。
家裏一下子又少了兩人。史滿囤坐在石桌旁,竟感到有些孤獨、淒涼。
半年後,路路貸了款,真得買回一輛大汽車。這輛車是清水灣有史以來第一輛私人車。村裏人見了又驚歎又羨慕。
這時史滿囤產生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惦念,一直叮囑路路:“搖耕趕車八隻眼。上路時,時時處處留神,叉道拐彎要慢些。”
路路牢記在心。“爸,放心吧,我留神著哪。”
四
日月如梭,時光似箭,東去春來,不覺又是夏日高照。
史滿囤自從承包責任製後,仿佛變了一個人。每日不是責任地裏就是家裏。從不向外多走一步。但心中對他所經營過的地,有一種牽腸掛肚的惦念。
這天,他從自己的責任地裏出來,忍不住信步走到其它人的地邊。
今年真是政通人和,風調雨順。不論是玉米,還是高粱、大豆、穀子。每塊地都長得很好,綠的發亮。
他慢慢走上一個山坡頂上,向四周環望了一下,遠遠近近,山梁溝窪的莊稼都長得茂盛。遠處一地裏誰在鋤草,開心得直著嗓子高聲哼著上黨梆子戲。那曲調旋律高昂,激奮,像霧一樣流淌在莊稼地的上空。誰聽了也頓感氣氛喜悅,心情舒暢。
他緩緩走下山坡,碰到幾個人走了過來。
“老隊長,忙吧。”
史滿囤微微一怔,心裏頓時湧起一種說不出的辛酸味。多少時日了,誰也沒有再叫過他隊長。今日他不是隊長,乍一聽來,還感到有點陌生、生疏。看來鄉親們還沒有忘記他。
他忙點點頭。“不忙。隨便走走。莊稼長得怎麼樣?”
“隊長,我今年種萬畝花生,秋後會賣個好價錢。”
“不錯麼。”
“有人還種了向日葵,還有人種西瓜。”
“真想不到。這樣一來這些地的產值,肯定能翻它幾番。”
史滿囤心頭一喜。他和這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走了。望著他倆輪過山頭那邊,他還癡癡地站在那裏呆立著。
直到這時,他才稍稍有所理解承包土地的意義,才真正理解鄭雲山老師所說的解放生產力。
鄭老師說過,承包土地,人們力所能及,各盡所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各自的勞動潛力。
麵對這豐收景象,史滿囤心裏不僅僅是喜悅、興奮,還夾雜著一種自責,慚愧的思緒。
“鄉親們跟我二十多年,罪沒少受,活沒少幹,到頭來也沒能讓大夥吃上一頓飽飯。”
五
窗外月光如水,星星點點的月光透過窗簾撒向室內,室內半明半暗,幽靜寂寞。
史滿囤望著窗戶,窗簾布上的花草禽獸,在月色的映襯下明明朗朗,栩栩如生。他睡不著,推推身邊的老伴趙氏。
“醒醒。”
“怎麼啦?”
其實趙氏也沒睡熟,隻迷迷糊糊閉著眼。
“睡不著,和你說句話。”
“說吧,我聽著哪。”她仍然閉著眼。
“你說咱這個月吃了幾斤豬肉?”
“7斤。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想當隊長那幾年,沒明沒黑的幹一年,也吃不上7斤肉。”
老伴有些怨他嘮叨,三更半夜的說豬肉幹什麼。
“這是咱路路每回回來給買的。你舍得親自給割一斤吃?咱在家安安穩穩睡覺,你知道這會兒這孩子在哪奔跑。”
說到兒子,史滿囤那能不心疼。隻要路路開車一走,他的心就懸在嗓子眼了。牽腸掛肚,隻怕路路在外有個閃失。
他輕輕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
“以前我為了生產隊的事,沒多關照你和孩子們,讓你們受苦了。”
“以前,以前——”老伴一聽就來氣了。“你你整天眉頭擰著疙瘩,你當人家們說你什麼?”
“說什麼?他們能說我什麼。為了大夥,我真是皮也脫了好幾層。”
“人家們說,說你是還丟了你的芝麻官烏紗帽。”
“屁話!”他真有些激憤。“在隊裏他們不好好幹,現在又來說風涼話,小人見識。”
停了一會,他又說:“那頂烏紗帽,我才不稀罕。那種大鍋飯,好人壞人一鍋煮。”
他閉了嘴,兩眼怔怔望著窗簾,望著從簾布之間灑進的月光。
他雖然五十多歲,但經曆的事太多了。滄海桑田,猙獰歲月。社會曆史的進展,他兒子都親曆目睹過。解放前,他參加過農會、參加過民兵、支過前打過老蔣。就在支前運動中他參加了黨組織,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解放後,互助組、合作化、人民公社。從人民公社成立一開始,他就擔任了第一生產隊的隊長。而且一幹就是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的勞動生產中,他有過激奮,也有過心酸委屈。為了集體事業,他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真沒想到,一場文化大革命,把他苦心經營的集體變成了似水泥潭。在這個大鍋飯裏的酸甜苦辣,他是品當過的,體驗過的。他沒有泄氣,沒有灰心。他相信黨,相信政府。黨和國家一定會撥亂反正,走上正規的康莊大道的。
農村改革政策,隨著社會的發展,很快在廣大農村落實、推行。這次改革不僅僅是改變了農村土地管理形式,連人的思想意識,傳統風俗也發生了轉變。
但這種轉變,是要經過一番的體驗,觀察思考才能轉變。史滿囤就是典型的一個。
“老伴,不是我眉頭擰著疙瘩,苦著臉,隻是我真的想不通,總認為鄧小平這改革開放,把毛主席的路走歪了。經過這多少時候的體驗思考,現在我才想通了。發家致富,搞活經濟才是正確哪。有文化的人說,家庭是社會的細胞,這話一點不假。社會是一個村一個村組織起來的。村是一個家一個家組織起來的。家庭富了,村就富了。村富了,整個社會、整個國家、民族就富了。你說,這麼淺的道理,我們以前這麼就想不通?還說人家鄧小平走資本主義。就是毛主席領導人民幹革命最終不就是讓人民大眾過上好日子。這鄧小平早十年提出改革開放……”
老伴趙氏還閉著眼,可腦子清醒,“竟說瞎話。早十年鄧小平連命都保不住,還提什麼改革。”
“我說,鄧小平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現在鄧小平能站出來搞改革才是咱莊戶人家的福。”
窗外,明月高照,玉宇清爽。
史滿囤在快天亮時才睡著了。他睡得很甜、很香。
六
“爸,我想在咱家搞個養雞場。”
史滿囤一聽,兩眼盯著路路足足瞪了他幾分鍾。現在的年輕人真不知天高地厚。買了車跑運輸還不滿足,還要搞養雞場。人心不足蛇吞象。天下的錢,你賺得完嗎?
“爸,你聽說上邊的精神嗎?上邊說現在的改革,膽子要再大些,步伐要再快些。”
“上邊、上邊。上邊是不是頭腦發熱,一口就想吃成個胖子。做什麼也要一步步來麼。”
史滿囤真有些想不通。現在形勢就很好,為什麼還要突飛猛進,大幹快上。
“咱們畢竟是一夥農民,沒見過多大世麵,見識少。弄不好會連老本都賠進去的。不要五八年大吹大擂,搞虛假。”
“爸,這不是五八年。咱養雞場是實實在在的事。現在市場上雞蛋供不應求、價格很好。我估計能賺一大筆。再說現在的事情很難料定。如果跑運輸不行了。我們還有雞場,不至於破產就是窮光蛋。”
史滿囤想想,黨得給路路說得也在理。多留一條路,終比無路可走強。
“爸,還有一事,咱家的責任地種一部分菜。現在城裏菜是緊銷貨。種一部分梁。這糧不要賣,當飼料喂雞。我們養雞的飼料問題就解決了。”
“好啊,想得真周到。”
史滿囤感到很欣慰,真沒想到路路跑了幾天外麵,是手成熟了,長大了,懂事了。
路路又對他說:“現在黨給了農民寬厚的政策,待遇。整個農村的路走寬了,走廣了。咱家也必須盡快把家庭富裕起來。這是機會,我們不能錯過。”
“真有你的,講道理還一套一套的。”
他現在才感到,在年輕人麵前,人是手老了,思想也落伍僵化了。
他們說幹就幹。
他們用了兩天功夫就把西房騰出來作雞舍路路到外麵跑了一趟,也把雞籠拉了回來。隨車還帶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女子。路路把她介紹給他爸媽。
“她叫尚春娥,剛剛在城養雞場住過半年,懂得養雞技術。我就把她叫來幫咱養雞。”
“大伯、大媽。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尚春娥說話柔柔的,怪討人喜歡。
“真會說話,好閨女。”趙氏一把把尚春娥拉過來,雙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趙氏看著這閨女很投緣。這閨女圓圓的臉上透出一股憨厚、實在的氣質。這閨女比她霞霞溫柔多了。霞霞說話嘴上總帶刺,辦事風風火火,那性格倒像一個男孩子。
她倆坐在床邊,談起了家事。
路路從外麵進來,見他媽和尚春娥談得很熱火,對媽說:“媽,你可得管待好春娥。瘦了,她媽可不饒你。”
春娥回頭瞪了路路一眼,含羞帶笑的說:“看你說的,我又不是紙糊的、泥揑的。”
“瘦不了。”
他媽還沒作聲,他爸史滿囤在一旁走過來插了一句:“現在誰家碗裏的食也比過去豐盛多了,油水多了,還能瘦了人?”
“我家霞霞這會在家多好,能和你做個伴。”趙氏插了一句。
“大媽,我和霞霞是同學。我可比不上霞霞。霞霞在省城街上租了個大門麵,成立了個服裝公司。她手下現在就有二三十號人哪。人家現在是大老板。”
“真的嗎?”趙氏真是吃驚不小。她想不到女兒也這麼有出息。“她可從來也沒給家透個信。”
“霞霞忙麼。又采購、又加工、又推銷。還得到社會上調查什麼樣式最時髦,最流行。哪有功夫顧家裏。我在養雞場時,去過一趟。見霞霞真是太忙了。和顧客們訂合同,談生意都是在吃飯時間。”
“喔。這麼回事;我說霞霞這麼不回來一趟。”
史滿囤現在看看兒女們,比比自己,總感到自己在兒女們麵前矮了半截。
七
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史家的養雞場就初見成效。
尚春娥畢竟在大型養雞場住過,懂得養雞的一整套技術。飼料配備,藥物搭配,雞舍的采光、通風、衛生都有一定的習慣規律。
她每天喂食、飲水、收蛋、打掃雞舍還挺忙的。隔三差五就坐在路路的車進城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