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櫻雪,是個啞女。
他們說我有一雙迷人的眼睛,他們說它純淨得像碧藍的雨後天空,沒有雜質。
失收桑榆,收之東隅,這是上天注定給我被迫沉默的補償。
我想,這雙眼睛,注定是屬於平的,我愛他,打小就愛。
平是我們一群裏年紀最大的孩子,那時他還係著紅領巾,放學回來的路上見我受人欺侮,便毅然丟下書包衝過來護著我。那群孩子不依,斥問他:
關你什麼事?
平回頭看我一眼,凜然說:櫻雪是我的妻子。
他們哄笑一聲,散去了。我的臉孔燙得發燒,偷偷望平,他的眼光慌亂地避開,圓臉紅得跟成熟的大蘋果似的,隻是牽著我的手,低頭走。
大多數的日子裏,我隻和平玩。班級裏的趣事,女孩兒的裝扮,他家父母親的爭執,平都向我傾訴。我們緩步在鐵道上,他邊說我邊偷望他,濃眉大眼,英挺的鼻梁在陽光下散發著生動的光澤。有時風輕撫麵龐,把我的長發吹得亂七八糟,平便會停下來,小心地用手指挑開我臉上的發絲,把它們擱到耳朵後麵。我羞澀地笑笑,平認真地凝視我,說:
櫻雪,我日後一定要娶你。
隨著時光流逝,這個日後變得荒渺起來。這一年的夏季,平收到北方一所大學寄來的通知書,是他夢想的大學。平很興奮,對著我不停地笑。我的心裏酸楚,想咧嘴,淚卻成串地落下。平凝重地替我揩去眼淚。
櫻雪,他輕聲喚我,相信我,我會回來的。
是的,相信他。此後,無止盡的相思,不分晝夜,如絲般纏繞心尖。淺淺微痛。每日黃昏,我都會去鐵道上漫步,看鐵軌兩邊在風中簌簌發抖的野花,莫名憂傷。花無語,我無言。但我會是綻放在平心上的花嗎?
他的信越寫越短了。起初還滿滿兩頁,現在卻寥寥數語。隻在偶爾會提及他的想念。盡管如此,等信還是我必備的事情,每當郵差清脆的車鈴聲響起,我便歡撒了腳步,躍過院落,小跑出去迎接。送信的郵差是個同齡的小夥子,有如平一樣漆黑的瞳仁,還有一口潔白的牙齒。每次看見我,他就歪著腦袋笑看我,眼神中透出一點點狡黠和神秘。我飛快地接過信件,低垂了頭,一臉紅霞地逃走了。
如果等待隻是一種神傷,那麼,平回家的那日是徹底令人無望。我看著倚在他他臂彎的那個女子,她膚色勝雪,唇若珠點,眼睛盈亮得楚楚動人。我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它們如玻璃砸落地上,發出生脆、短促的劈啪聲。我想自己一定臉色慘白,因為平走過來,輕聲問:
櫻雪,你是不是不舒服?
是,我不舒服。我瞄他一眼,吸吸鼻子,不想被他看見幾欲落下的淚。
櫻雪,她是細細。你們算見過麵了,不舒服,先回家歇息,好吧?明天我想和你帶細細去釣魚。
我輕輕地點頭,踉蹌轉身,努力使步子看起來輕盈一些。
這晚的月亮,特別憂傷。它光潔的臉龐,躲在細碎的雲層後麵,悒鬱地望著我,而我的眼睛,第一次,沉溺在深水裏,隻留得一片恍惚。
這夜,做著奇怪的夢,時斷時續。我夢見,平坐在遍野的綠地之中,垂釣。細細小鳥依人地依偎在他的肩膀。而我,竟幻化成一尾小小的魚,被平的釣竿直直地勾起。我奮力地呼喊,言語卻被擠在腮旁,說不出話。我的眼睛,溢出淚花,不再做任何掙紮。
“細細,”平說,“你看這魚的眼睛,美得會說話呢。像櫻雪,像極了她。”
一夜睡得輾轉,醒來時眼圈烏黑。如約去見平,他們早已裝束齊備。
村裏有條河,河邊,是肥沃的水草叢。大片大片的蘆葦,在濕地裏隨風搖曳。
細細顯然不曾見過這般景致,雀躍不已。
平找好位置,垂下釣竿,安排我與細細,分坐他的左右。那女孩兒很隨意地向平的身邊移了寸許,平轉過頭,向她報以一個微笑。我自覺地束住膝蓋,把身體圈成一團,遠遠地席地而坐。
櫻雪,你沒事吧?
不,我能有什麼事呢?除了心疼,而這疼,隻有自知。卻怕叫他知道了笑我。
我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