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儒”之原本
《漢書·藝文誌》:“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為最高。”關於“儒”的來源,胡適在《說儒》一文中有獨到的見解。《說文》:“儒,柔也,術士之稱。從人,需聲。”凡從“需”之字有柔弱、濡滯之意,如孺、嚅、懦等。故胡適認為“儒”的第一義是一種穿戴古衣冠,外貌表示文弱迂緩的人;第二義是最初的儒都是殷人,是殷的遺民,他們穿戴殷的古衣冠,習行殷的古禮。孔子的祖先是宋人,是殷王室的後裔,所以他臨死還自稱“殷人”。(見《禮記·檀弓》)傅斯年先生作《周東封與殷遺民》一文,認為“魯之統治者是周人,而魯之國民是殷人”。胡適說:“這形勢頗像後世東胡民族征服了中國,也頗像北歐的民族征服了羅馬帝國。以文化論,那新起的周民族自然比不上那東方文化久遠的殷民族,所以周室的領袖在那開國的時候也不能不尊重那殷商文化。……但我們知道,希臘的智識分子做了羅馬戰勝者的奴隸,往往從奴隸裏爬出來做他們的主人的書記或家庭教師。北歐的野蠻民族打倒了羅馬帝國之後,終於被羅馬天主教的長袍教士征服了,倒過來做了他們的徒弟。殷商的智識分子——王朝的貞人、太祝、太史以及貴族的多士——在那新得政的西周民族之下,過的生活雖然是慘痛的奴虜生活,然而有一件事是殷民族的團結力的中心,也就是他們後來終久征服那戰勝者的武器,——那就是殷人的宗教。”“亡國之後,這些有專門知識的人往往淪為奴虜,或散在民間。因為他們是有專門的知識技能的,故往往能靠他們的專長換得衣食之資。……此種遺民的士,古服古言,自成一個特殊階級;他們那種長袍大帽的酸樣子,又都是彬彬知禮的亡國遺民,習慣了‘犯而不校’的不抵抗主義,所以得著了‘儒’的渾名。儒是柔懦之人,不但指那逢衣博帶的文縐縐?的樣子,還指那亡國遺民忍辱負重的柔道人生觀。”
胡適的觀點驚世駭俗,卻並非異想天開,而是本於嚴謹的考訂,輔之以天才的想象和推斷。王國維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儒”的出現,一定意義上印證了這一觀點。章太炎說:“生民之初,必方士為政”。殷朝無疑是典型的政教合一體製,以巫、史為代表的宗教教士既是國家職官,又是文字及文化的控製者。但伴隨著種族的征服以及周人統治的建立,他們瞬間從天堂跌入地獄,淪為卑賤,苟延殘喘,苟且偷生,故被蔑稱為“儒”。《漢書·司馬相如傳》顏師古注曰:“儒,柔也,術士之稱也,凡有道術皆為儒。”郭沫若在《駁〈說儒〉》中說:“儒的本意誠然是柔,但不是由於他們本是奴隸而習於服從的精神的柔,而是由於本是貴族而不事生產的筋骨的柔。古之人稱儒,大約猶今之人稱文縐縐,酸溜溜,起初當是俗語而兼有輕蔑意的稱呼”。郭沫若承認儒的來源與作為宗教職業的“祝宗卜史”有關,但與胡適認為這些人是殷商遺族不同,郭氏認為“這些最初分封的‘祝宗卜史’有一部分是殷代的舊官而歸化了周人的,但是由這些官職之尊貴來看,亙周數百年間,不能說完全為殷人所獨占。”郭氏對胡適的觀點隻是局部的修正。馮友蘭說:“儒是奴隸主貴族所用的主管上層建築的官,也是主管古代的典章、製度、典籍、文物的專家。在奴隸製崩潰以後,這些專家流入民間,靠他們專業知識自謀生活。”“所謂儒,是一種有學問之專家,他們散在民間,以為人教書相禮為生。關於這一點,胡先生的見解與我們完全相同。我從前與胡先生所不同者,即是胡先生以為這些專家乃殷商亡國之後‘淪為奴虜,散在民間’,我們則以為這些專家乃因貴族政治崩壞之後,以前在官的專家,失其世職,散在民間,或有知識的貴族,因落魄而亦靠其知識生活。”看來馮氏也隻是在“儒”產生的時間上與胡適略有分歧而已。徐中舒則認為儒在甲骨文中作“需”,從“大”(而)從“水”,像以沐浴濡身之形。殷商之時,宗教性儀式的主持者都必須沐浴齋戒,以示對鬼神的敬畏。《禮記·儒行》即有“儒有澡身而浴德”的說法。這種詮釋,支持了儒起源於殷商宗教教士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