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人以事,斷事以時,凡卓並不懂這個道理。一場鬧劇中充當一個很不光彩的角色的凡卓才看清執迷時認定的東西,子恨為兄弟和心上人而酩酊大醉,凡卓也終於在悔責中明白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原來對他們的苛求和無視都是錯誤。那時他倒願將錯就錯。
開學不久的新生介紹會上,在子恨和名俊的慫恿下,凡卓也自鼓勇氣,做了一個很動人的片斷演講。“……我做人的信條是自尊、自信、自強;我交友的原則是真誠,理解、互助……”這兩句很有代表性的話足矣說明凡卓做人強調自我的傲慢,交友死定教條的偏見。他講話時,大家很安靜,過後大家為他很久很響的鼓掌,大概是由於一個弱者竟發出了強者的聲音!對,他不是正常人,或說殘疾,幸運的是,這一點往往被許多人忽略了,甚至包括他自己。
開會之後,與凡卓同寢的名俊顯得異常激動,他也許被凡卓的人格力量所折服,以致在記事本上不斷寫些激昂文字。凡卓雖然心裏樂意,卻對此有些瞧不起,甚至認為名俊太做作,太虛浮,加之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因此不屑與他為友。直到有一次,名俊對凡卓說:“剛見到你時,我對你是同情多於欽佩,聽你演說之後,便是欽佩多於同情。”凡卓頗受感動(盡管這樣的感動是虛榮心所激起的),才開始對他有好感。好感此時隻算一種偏見,如同煩感一樣,是一種僅憑現象的主觀認定。於是在偏見中他們成了朋友。
他們後來的交往中,名俊一直很主動,很熱心。他具有博愛之心和力爭上遊的意誌,但也免不了為浮名所累。名俊在許多方麵都能理解和幫助凡卓,使凡卓在苦累的生活中得到安慰和方便。然而理解有時正是莫大的誤解,得到安慰的同時便失卻了堅忍,朋友的定義也不該隻是相互帶給對方好處,更何況那更多的是單方麵施予呢?一切的結論,結論的一切都為時尚早了。
凡卓後來才知道,那次介紹會上,被他所謂征服的人不隻名俊一個,還有輝,一個更加傲氣的人,會上他隻鼓了一次掌,正是為凡卓。
輝和凡卓學同一個專業,但不在一個班,也不住在一個寢室。一次共同逃課,他們相識了,並且一見如故,很投脾氣。輝是個很有頭腦的小夥,性格沉穩,內向,有倔強的個性和好勝心理,他瞧不起那些俗人和俗事。凡卓不俗的言談表現很令他欣賞,凡卓也欣賞他的能力和仗義。友誼的確需要這種相互吸引。然而欣賞正如鄙視,也未嚐不是偏見,它往往令人隻執其一端或賞或鄙,賞時相互尊重,鄙時又狐疑,友誼便沒有一致性與一貫性。
凡卓常常為輝給予他的關懷、解意、寬容和支持而暗自感動,使他在親密無間的傾訴與傾聽中釋懷苦意,在短暫的愜意中感受一種生之蒼涼與慷慨。凡卓有事願意找輝這樣的朋友,因為他知道會從那兒得到交待。許是受多了虛偽與欺騙,生活也使他們學會了裝和酷,即便如此,當朋友一起點出誠摯與熱情時,瞞和騙的布局便宣告破產。
凡卓很貪,覺得交友多多益善,他對朋友有一種過於執迷的偏好,就象奢金如命的葛朗台一樣。他常常為尋到一個自謂難得的朋友而興奮不已。自嶺就是讓這種興奮情緒達到沸點的人。
嚴肅的學子形象,活動,自得其樂;靜處,不苟言笑。在凡卓的印象中,自嶺少有衝動的表現。剛來大學的他,並不甘於平庸,他有上進心,但沒有動力和毅力;他很慢地去適應別人和環境,同時,也學會去迎合和玩笑取樂。他的人格魅力受到許多女孩的青睞,盡管現在已變得稀微了。因為他明白,變,才是人生最高法則,否則生存就成了一種艱險。隻是他還年青,終歸不能把握好自己。
自嶺曾認定凡卓是他第一個大學朋友,他覺得寢室中隻與凡卓合得來。進一步的交往使自嶺確信,凡卓為人正派,對什麼事都很執著,很有毅力,很有脾氣,對朋友也講究,夠意思。凡卓也相當看重自嶺,盡管自嶺不能理解和接受凡卓說到和做到的,凡卓依然在心力能及的範圍內擔起對朋友的責任和義務。久之他們之間建立起默契和信任,恪守相互寬容與尊重。幼稚的他們並不知道,原則本身便是一種偏見:默契有時表現為默默生氣,信任以彼此充分戒備為前提,寬容與縱容同義,尊重導致疏離。
就這樣,凡卓與朋友們的友誼始於偏見,也便在偏見中進行,或是波濤洶湧,或是涓涓細流,或是聲嘶力竭的呐喊,或是沉默不語的抗拒。終於,在危機與絕望裏,走向另一種偏見。
但凡故事,往往以正劇開始,鬧劇進行,悲劇結束。然而,悲劇往往使人更加清醒,凡卓開始把目光投入友情牽絆之外的更廣闊的空間,才猛然發現:善意和友好構織的感動情節也能在別人的心靈和行動上體現,甚至別人能做到友人做不到或做不周到的事。以前關於友人和別人的劃分,無非使凡卓在別人和自己建構的偏見的誤區中陷於更加孤立無援的境地,他的善意和友好亦變成了不成比例的狹隘施予,多餘浪費。
凡卓對思遠表白:“我累了,在狂奔猛跑地追求一個可望卻不可及的目標之後,我真的累了,我要退出這場名為‘找朋友’的遊戲,因為我太不懂遊戲規則……”
往昔情懷不再,舊日恩怨皆隱。然而往矣並不等於枉矣,也不會輕易忘矣。關於友愛的憾恨便是:曾經擁有算永遠。
釋懷酒意後,凡卓在清醒與迷惘之間,無力地吼了一句:“玩的是什麼把戲,友誼!?還是偏見?!”
我的北京之行
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中午,我坐上了哈爾濱直達北京的列車,便開始了謀劃已久的北京之行。
十八九個小時列車行駛並不使我焦灼難耐,與我同行的還有一個朋友和兩個同學,和他們一起聊聊天,開開玩笑,打打撲克,或吃點兒,睡會兒,翌日上午近九時便到了北京。偌大一個北京城近在眼前,不由得使我有些興奮。
由同學哥哥帶著,路經天安門、西單到小西天,安排了一個兩屋一櫥的住處,是一個老樓的六層舊屋,我們四個便自起爐灶了。
在北京,有我的姥姥和姐姐,與姐姐聯係上後,我吃過午飯便背包獨自按告知的路線去找姐姐家。人生地不熟,我很希望有人陪我去找,但朋友不樂意,不過自在地獨闖異地的感覺似乎更好。
輾轉而順利地到了清河鎮姐姐家,見到了大姐、姐夫,非常高興。姐姐、姐夫立即領我到房後商場給我買穿的、吃的,我煥然一新,吃著海鮮,看著影碟,卡拉ok,最後甜睡一宿,十分美好。
姐姐家住平房,兩個不大的單間,廚房在院內小屋裏,家俱簡單,但幾大電器硬件齊全,雖未過上豪華便捷的都市生活,卻不乏鄉村情調,這也是來自偏遠外地的姐姐和姐夫小倆口爭取而來的。
創業難,姐姐高中畢業便自己闖北京,衣食不飽,舉目無援,隻能堅強地依靠自己,這使她更加體味到生存的艱辛,也養成了節儉勞作的美德。當年一百零幾元的收入,除掉八十元的房租,便隻能去啃三毛錢的方便麵。我雖然終於理解了姐姐拒絕同情時的剛強,卻很難深刻地體味到她立業的不易。幾年來的輾轉經營中,姐姐幹過服務員、打字員、公關小姐、會計,到現在已是深圳在北京設立的某分公司營銷經理,月收入上千元,境況逐漸好了起來。然而守成亦難,麵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姐姐早有和姐夫另幹、做自己的老板的野心。她說自己負擔很重,常失眠。她要撐住自己的小家,與姐夫共同締造她們的未來天地,同時又要照顧娘家:她每月給家裏寄一千元以支持我和弟弟的學業,業已堅持快一年了,這無論是回報還是反哺,都無可厚非,而且有著當然重大的意義。我很漸愧對姐姐曾經經常和現在有時的苛求,我目前的大學學習生活全靠家裏給付,我沒有權力非議獨立謀生者的苦逸歲月。
與同伴約好時間返回同逛北京城,我卻臨時決定跟姐姐去了她的工作單位,與她的同事談起我的愛情經曆及星點感受。姐姐打點業務很有條理,我開始留意她。姐姐雖已稍失往日鮮潤顏色,多了人近中年的成熟,但風韻更勝往昔,更有女人味了:不乏為人妻的溫存,為人女的孝敬和作為職業女性的幹練,當然也有家庭婦女的世故。想想過去,姐姐也曾是中學時代的佼佼者,也曾是海澱區內與高學曆者競爭的女強人。現在,姐姐已成為名副其實的都市白領麗人,她的才貌和能力均叫人稱好。
午飯後,我回到了小西天,漫等已去遊伴的歸來。我有些埋怨朋友事前不打招呼便自遊去了,卻忘了自己違約在前,這便是我們後來不快的前聲。
我與盡興歸來的遊伴共進晚飯後,約六時多去冒雨逛街,坐地鐵到崇文門,又步行至王府井,賞北京夜景。北京建築大多古樸大氣,我們玩得挺有興致。後又徒步到了天安門,在返程中,我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嫌夜深雨淋又身倦,加上朋友沒有好話安撫,我便鬧意見非要打的回去,小氣朋友不予合作。哎,互相拆台算什麼朋友!互相鄙薄又不坦誠直言還作啥朋友!
好容易都回到了小西天六樓舊房,偏又同學酒後耍性子瘋,朋友想勸撫執意要瘋的人。我此時又按耐不住了,覺得這不像大學生旅遊,倒象小學生作遊戲,鬧情緒爭氣,缺乏一致的計劃活動。我發作起來,誘因是這一陣多件令人不快不滿的事鬱積的腫瘤惡性擴散。遺憾的是我沒明說直言,而是編了個理由惹惱了朋友。他得理後要收撿東西走人。我開始竭力挽留他,還用了最後的絕對的真誠。連真誠都無法感化的人何其冷酷!連真誠都無法化解的僵局,我還執意挽留什麼呢?
朋友走後,我很茫然,能怪誰?耍酒瘋的同學?小肚雞腸的朋友?還是苛刻善變的自己。外麵天空陰沉,雨仍淅瀝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