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楊淇佩著刀(1 / 3)

隨著人們衣衫的日漸減少,少年楊淇變得煩躁不安。這是因為冬天以來他暗暗製定的計劃實施的日子近在眼前的緣故。冬天的時候,楊淇在自由市場買了一把匕。匕雖然簡陋,但鋒利無比,插在一個牛皮縫製的套子裏。整整一個冬天,匕便佩在他穿著的那種南方鄉村常見的笨重的棉襖裏麵。他決定在夏天來臨的時候,匕最終要展露在衣服外麵。楊淇認為那樣就不會有人敢欺侮他了。

楊淇是鄉村中學一個內向而孤獨的孩子。他們的中學設在一個遠離村莊的風景秀麗的山穀裏麵,孩子們都要住宿。楊淇沒有朋友,在寢室裏也是落落寡合。在鄉村中學的孩子們中間,暗地裏存在著許多派別,他們相互較勁,還欺侮弱者。瘦弱而孤單的楊淇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他們常常圍成一團,隨心所欲地嘲笑、謾罵甚至毆打楊淇。但是到了晚上,楊淇便開始報複他們。他把所有的仇恨都泄到那些打他的孩子家的糞缸上。在南方鄉村,農民們往往把糞缸半埋在路邊,再搭一個棚,就成了茅坑,因此很容易破壞。楊淇總在夜深人靜時分,拿一把鐵錘,把茅坑砸得粉碎,直到糞便橫流,沾染了他的雙腳。久而久之,楊淇變得喜歡黑夜,害怕白天的來臨。

“如果他們再敢打我,我就用刀子對付他們。”這是冬天以來縈繞在楊淇心頭的惟一的念頭。

楊淇發現已經有人穿起了夏裝。鄉村中學的男孩穿起了襯衫,女孩子也穿起了過時的衣裙。特別是那個叫紅的女孩,由於育迅速,去年的衣裙顯得太小了,使她肥大的臀部和豐滿的胸脯曲線畢露。楊淇還發現,紅的長上係了一個黃色的蝴蝶結。在清晨的光線中,黃色的蝴蝶結和紅放肆的笑聲在空氣裏傳播,有種說不出來的風騷意味。但她從不理睬楊淇。女孩子們都不理睬楊淇。她們喜歡和那些到處欺侮別人的男孩玩。想起這些,楊淇心頭就會有種叫仇恨的東西湧起。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把刀子佩在襯衫外麵。”楊淇賭氣似地對自己說,“這樣他們就不敢欺侮我了。”

連續三個晴天後,天氣一下子悶熱起來,鄉村中學內的植物顯得蓬勃而茂盛,原本細嫩的枝葉變成了墨綠,操場上的雜草似乎也突然多了起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遠處林子裏傳來了知了聲,就像人們不知道楊淇什麼時候腰間佩著一把刀子一樣。

楊淇是黃昏時把刀佩在襯衫外麵的。他佩著刀在操場上轉悠時,感到新奇而恐懼。他的心跳震天動地。他感到空氣中有種隨時會爆炸的火藥味。操場上零零星星有一些孩子在活動。鄉村中學的孩子一般不喜歡體育,也不知道玩球,他們漫無目的地在操場上撒野。沒有人現楊淇佩著一把刀子,但楊淇卻認為許多人瞧著他。他走路的姿態有點僵硬,臉上是一種幼稚的決絕,讓人感到唐突而可笑。

後來,楊淇佩著刀去食堂打飯。楊淇覺得自己被一團聲音所包圍。食堂像往日一樣鬧哄哄的,但楊淇今天聽來分外刺耳。楊淇覺得自己對外部世界的感覺突然變得既敏銳又遲鈍了。他不知道他的敵人——那些欺負他的孩子有什麼反應,他仿佛看到許多疑惑不解的眼睛,像多梭體一樣閃爍著綴在他的周圍。他猜不出那些交頭接耳的孩子在說些什麼。他們害怕嗎?還是他們正在嘲笑他?楊淇突然有點後悔實施這個冬天以來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計劃了。如果他們圍過來向我進攻的話,我真的用刀子對付他們嗎?楊淇於是想象刀子刺入他們胸膛時的景,他看到鮮血像水柱似地上湧。這樣想著,他渾身上下都起了雞皮,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開始明白他實際上是沒有膽量動刀子的。

晚上,他是熄燈以後爬到宿舍睡覺的。許多日子以來,他習慣於用這種方式來逃避那些野孩子。他進宿舍時,剛才在聊天的孩子們突然都沉默了。他一聲不吭地上了床。他覺得自己的心髒有點不舒服,這是因為這一天他心跳異常引起的。這天晚上,他沒再去敲糞坑,他有點被自己製造的這件事弄懵了。他左右前後考慮這件事,一晚上沒睡著。

第二天,他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把刀子佩在外麵。既然已經開始了,他別無選擇隻好這麼下去了。

楊淇沒有想到,就在這天有一個叫根的孩子開始巴結起他來。在南方盛產著像根這樣的孩子,他們往往不是孩子王,卻聰明伶俐,懂得狐假虎威,依靠強者。中午時分,楊淇一個人來到河邊,他雖然佩著刀,但還是不敢呆在人群中。他在河邊一顆楊柳樹下坐了下來。根就是這時向楊淇走來的,根向楊淇走來時顯得遲疑不決。楊淇最初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接近他,當他發現根時,根離他隻有二十幾米遠了。楊淇馬上警惕地站了起來,不安地看著根,右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的刀。他知道根是那種喜歡欺侮人的孩子。他一時不知怎麼辦,他隻覺得想象中的械鬥與流血事件真的到來了。根見他瞪著自己,就不敢再靠近他了,根站在那裏,尷尬地對楊淇笑。楊淇不能把握根笑中所包含的意義,許久他才讀出那笑中獻媚的成分,開始放鬆了一點。楊淇也笑了笑,但他知道他的笑比哭還難看。根見他笑了,就大著膽子走近楊淇,根一邊走一邊神秘地說:“你的刀子是真的嗎?”楊淇說:“當然是真的,不信你試試,不把你刺出血來我不姓楊。”根說:“別別,我可不想倒在你的刀下。”楊淇就驕傲地笑了笑。

根的巴結使楊淇稍稍緩了一口氣。楊淇想,我佩上刀後他們果然不敢再惹我了。楊淇發現一度包圍著他的那種怪異的眼光不見了,世界重新變得明亮起來,不那麼有火藥味了。他開始聽清別的孩子們交頭接耳所說的一切並不關他什麼事,隻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話罷了。他去食堂也變得坦然多了。根時刻跟隨著他,甚至為他打飯打水。他還發現那些經常欺侮他的孩子也對他客氣起來,其中有些人竟開始遠遠地避開他了。

“看來,他們是怕我了。”楊淇想。

幾天以後的一個晴朗的下午,楊淇的班主任來到他跟前,麵無表地說:“去我那裏一趟。”楊淇想,他佩刀這件事終於傳到了班主任耳裏了。

班主任是鄉村中學惟一貨真價實的師範畢業生,這使他在眾多的民辦教師中顯得十分獨特,在孩子們的眼裏,他是個古怪的人。他的頭油亮,有幾綹粘貼在額頭,與他深陷的眼眶構成陰鬱的輪廓,惟一有生氣的是他的嘴唇,薄而鮮豔,充滿女性氣質。令孩子們失望的是這個有著女人一樣嘴唇的人卻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因此也就不會教書育人。在課堂上他常常隻顧自己在黑板上寫字,很少說話。孩子們摸不透他的脾氣,又懼於他嚴肅的外表,因此隻得忍氣吞聲,一聲不響地茫然聽課。教室裏常常靜悄悄的,沒有孩子們好動的氣息。孩子們認為老克是多麼神秘又多麼可惡啊。當然還有那些民辦們,他們對老克也不服氣,他們講的課既生動又有趣,但他們卻隻是民辦。他們常常在孩子們中間講老克的壞話。

楊淇卻並不討厭老克,並且對老克還頗有好感。這是因為每次別的孩子欺侮楊淇時,老克總是站在楊淇的一邊。楊淇認為老克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古怪那麼嚴厲,老克還是很細心很隨和的。有一天,十幾個孩子圍在一起打楊淇,就在這時,老克不聲不響朝他們走來,他們頓作鳥獸散。老克並沒去追他們,來到楊淇身邊,替楊淇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溫柔地問:“他們為什麼要欺侮你?”楊淇聽了這話,有點想流淚,但他忍住了。老克笑了笑又說:“你不要惹他們,躲他們遠一點。”楊淇想,再躲隻有躲到地裏麵去了。老克見楊淇不吭聲,就撫摸了一下他的頭說:“他們再欺侮你,你就來找我。”說完老克走了。

一直以來,楊淇對成人世界充滿了向往。他熱衷於同那些看起來比他大得多的人交朋友。在沒有進入鄉村中學之前,他曾跟過一位叫三爺的小夥子,跟他去山裏偷西瓜或別的好吃的東西。三爺身上的成人氣息,三爺的力量總是讓他迷醉。甚至三爺小便比他澆得更遠也讓他羨慕不已。自從老克那次保護過他以後,楊淇開始偷偷注意起老克來。楊淇常常遠遠地站在老克的單人宿舍外,觀察老克宿舍裏的動靜。有時候,楊淇晚上也去,他看到老克房間的燈亮著,窗口有個影子在晃動。後來他才明白老克是在照鏡子。老克總是長時間地照鏡子,雙手捧著頭,樣子顯得十分不安。每次,楊淇看著老克時總是想,人要是長大了是多麼好啊,那樣的話就可以不用讀書,可以安靜地做自己的事了。

因此,楊淇對老克找他這事並不十分害怕。他認為老克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楊淇跟在老克身後,向老克的宿舍走去。正是午後時分,陽光堅硬而鋒利,刺得人眼睛生痛,使楊淇看到的景物的色彩模糊而強烈。穿過通向教育樓的舊式圍廊,眼前出現一個花園,花園裏種著一些月季與蔬菜,雜草叢中有幾雙破鞋與工作手套。他們走過院子時,發現遠處女生樓的水塔和窗口晾著的女孩子們的鮮豔的衣裙。一會兒到了老克住著的那間平房,坐落在兩顆老槐樹之間。

老克的房間有一股腐爛的氣息,房間非常黑暗,這是因為剛才室外的光線刺激雙眼的緣故。一會兒,屋裏的事物漸漸顯現出來,楊淇看到黑漆漆的牆上掛著一本市場上常見的明星頭像掛曆。掛曆下麵是一個簡易書架,書架上陳列著一些厚書,是楊淇從來不曾看過的。鄉村中學那些見多識廣的孩子說那是外國哲學著作。老克鮮豔的嘴唇上已叼上了一根香煙。

“你想幹什麼?”老克溫和地說,“你為什麼要佩刀呢?”楊淇的臉微微泛紅,說:“他們欺侮我,我才佩刀。”老克說:“你佩刀不像,你那麼瘦弱,皮膚又白,像個女孩,你佩刀不像。”楊淇聽了這話,有點不服氣,他很想把根巴結他的事講給老克聽,又覺不好說出口,隻好說:“他們開始怕我了,他們不敢再欺侮我了。”老克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楊淇,說:“你看窗外是什麼?”楊淇看窗外,有兩隻鵝正在相互搏鬥,它們撲打雙翅,脫落的羽毛遍地飛揚。這是南方鄉村常見的景象。楊淇搞不懂老克的用意,就怯怯地如實說來。老克說:“看到了嗎,兩敗俱傷,道理是一樣的,你這麼幹你是占不到便宜的。”楊淇不知說什麼,撫弄腰間的刀子。老克走過來,摸了一下楊淇的頭,說:“把刀留下,你回去吧。”

楊淇隻得把刀子放在桌上,嘟囔著走出屋子。路過花園時,他向女生樓望去,又看到了水塔和隨風飄蕩的衣裙,這回他看到了一些內衣和文胸,渾身燥熱。

沒過幾天,楊淇又買了一把刀佩在腰間。根還是跟隨著他。但自從他被老克叫去以後,那些過去欺侮他的孩子又開始對他虎視眈眈了,他們觀察楊淇,試圖找機會教訓楊淇。楊淇感到危險正在迫近。

一天,楊淇把根拉到寢室,當時寢室裏就他倆,楊淇從床下拖出他的木頭箱子,打了開來,從裏麵取出一隻瓶子。楊淇說:“這是硫酸,要是誰再敢小看我,就毀了他。”說完楊淇就把硫酸倒到一張白紙上,紙馬上燃著了。透過跳蕩的火焰,楊淇看到根那張臉變得越來越蒼白,頭上滲出亮亮的一層汗水。楊淇說:“你不要同別人說起這個東西。”根點點頭。但楊淇知道,根會把這事告訴別的孩子。

楊淇依然習慣於遠遠窺視老克。老克無聲無息的身影,楊淇感到既神秘又親近。楊淇很想去老克的宿舍和老克說說話。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鄉村中學別的孩子都回家去了。楊淇沒回去,他閑而無事,漫無目的地在小河邊走來走去。透過岸邊的垂柳,遠處的校舍展現出破舊的幾個片斷,顯得十分寂聊,就像此刻的楊淇,孤單而安詳。這時,楊淇看到走道上老克和一個三十多歲的肥胖而黧黑的女教師站在一起,樣子好像是在吵架。一會兒,女教師把一疊東西擲給了老克,轉身走了。老克直愣愣立在那兒,一動不動。過了片刻,老克拿出一盒火柴把那疊東西燒了,然後失魂落魄地跑回宿舍。楊淇來到那堆燒毀了的東西麵前,撿起一片還未燒光的紙,發現上麵有老克的字:

我要占領你,親愛的。

讓你在我的懷抱中死去……

楊淇十分驚奇,他想,這是詩啊,是老克寫的嗎?難道老克想把這些詩獻給女教師嗎?楊淇有點想不通老克為什麼要寫詩給女教師,他覺得女教師並沒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再說她還有一個農民丈夫啊。

完全是好奇心驅使,楊淇來到老克宿舍門口。門虛掩著,透過門縫,楊淇發現老克手裏拿著一把自己留在他那裏的刀子,正在割自己的肚子,肚子血絲隱約,組成一個“忍”字。看著這一切,楊淇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楊淇一動不動地趴在門邊,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老克陰鬱的眼光和楊淇好奇而迷惑的眼光驟然相撞,老克嚇了一跳,接著就機敏地站起,迅速衝了出來,一把抓住楊淇,把楊淇拖進屋。楊淇沒有反抗,隻有他的心跳急速而脆弱。一會兒,楊淇鎮定下來,他看到老克坐在床上,樣子十分無助,老克製雙眼軟弱無力。楊淇想,這一切也許是因為那個女教師的緣故,但他們之間生了什麼事呢?那個女教師長得多麼黑啊!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周圍很安靜,能聽得見遠處的田間廣播。楊淇覺得自己應說些什麼,就怒氣衝衝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老克搖了搖頭,說:“說出來你也不會懂。這他媽是什麼地方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那些民辦們除作了吃喝拉撒還知道什麼?”話匣子一打開,老克就喋喋不休起來,說的話讓楊淇似懂非懂。楊淇發現老克的臉漸漸紅起來,深陷的眼睛有一種無助而瘋狂的光芒。老克一遍一遍地說:“你知道什麼是寂寞嗎?那他媽的是一把刀子啊,會把你的心一瓣一瓣地攪碎!”老克說著又拿起掉在地上的刀子,在楊淇麵前晃了晃,臉上露出絕望的表。老克說:“那感覺比刀子劃在皮膚上還痛。”楊淇聽了,什麼說也說不出來,他想老克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個古怪的人。

天暗了下來,老克經過一段時間的劇烈的述說後開始安靜了一些,他的眼睛又有了原來的茫然和溫柔。他摸了摸楊淇的頭,說:“我嚇著你了吧?”楊淇搖搖頭,沒有說話。老克說:“我常常控製不住自己。”楊淇笑了笑,他覺得平日對老克的好感又回來了。楊淇看看天已黑了,就說:“我得走了。”老克說:“你就不要走了,留下來陪陪我好嗎?”楊淇想了想,就答應了。

見楊淇答應,老克非常高興。他說:“我要燒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於是他就興致勃勃地張羅起吃的來。楊淇要幫忙,老克卻不讓他動手,楊淇隻得站在旁邊看他燒菜。老克說:“你隻管欣賞,我可是燒菜的能手。”老克還邊燒邊向楊淇介紹菜的燒法,樣子十分天真。楊淇覺得老克這時像個孩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楊淇就說:“你不像一個老師。”老克說:“像什麼,像朋友嗎?”楊淇說:“也不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