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本(1 / 3)

1、采集者

天柱人對遍地都是的天蛾、石蠅、大蜓、鹿角鍬、螽斯等昆蟲熟視無睹。他們除了對山上飛舞的蝴蝶有一些節製的讚美外,這些外形美麗的昆蟲對他們來說沒什麼意義。他們常常看到那些頭戴草帽,背著旅行袋的外鄉人來到天柱,用他們的網兜捕捉它們。那些人的行為對天柱人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那些人戴著眼鏡,衣著樸素,沉默寡言,基本上不和天柱人交往。他們的到來隻不過讓天柱人學會了亞熱帶和北回歸線這些時髦的詞語。但這些詞也隻不過用來開開玩笑,他們關心的是他們的莊稼的長勢與收成。

北回歸線和亞熱帶隻不過是用來開開玩笑的詞。天柱人才不在乎這些詞本來的含義,天柱人給這些詞賦予了他們自己的意義。這麼說吧,他們把那個住在山頂上的奇怪的女人叫做亞熱帶。當然在天柱人眼裏沒有奇怪的事情,就像遍地都是的昆蟲長什麼鳥樣都有,你根本想象不出林子裏突然飛出的昆蟲是什麼模樣。人群也是一樣的,什麼樣的貨色都有。當然她是一個外來的采集者,人們已經記不清她是從哪一年來的了,總之,這個女人一來便住進了山頂上的黃泥小屋,沒有回去的意思了。因為是個女人,並且看起來是個纖弱的女人,天柱人沒有把她從黃泥小屋中趕走。讓她住著吧,天柱人大度地說,反正她也不礙事。天柱的男人對女人當然是有興趣的,有時候他們在山上幹完活,就想去女人的小屋坐坐,順便討碗水喝。你知道山上幹活老是出汗,口容易渴。但女人總是避開他們。小屋的門關著,女人不知去向。有一次,男人們對小屋感興趣了,他們想辦法把小屋的門開開,走了進去。他們先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他們做的發臭的酒,有一種濃重的氨水味。當他們看到屋內的景象時,全震住了。幾乎所有的牆麵都被數以萬計的昆蟲的標本所占據。它們被用大頭針一一固定在牆上,所有的種類無一例外地呈現一種栩栩如生的狀態。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昆蟲聚集在一起過,雖然他們一輩子生活在天柱但有些昆蟲他們是從來也沒見過的。北窗的光線照在那些昆蟲標本上麵,昆蟲們顯示出不同的神態,有的安詳而從容,有的卻麵目駭然,有的其複眼非常警覺銳利,有的身子痛苦地扭曲著。特別是那些圖案,具有讓人恐怖的色彩。有的其翅膀呈現出耀眼的天藍色金屬光澤,有的其背部鑲嵌著猶如鑽石一樣的晶體,在光線下發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有的其頭部完全是金色的,但其細小的尾部卻呈現出一種像海中的銀魚那樣的透明的顏色(天柱人不知道這是什麼蟲子,他們覺得它很像一隻金色的蝌蚪)。屋內還有一麵在天柱人看來可稱巨大的鏡子。當他們站在鏡子麵前時,他們嚇壞了,因為他們發現他們在鏡子裏的形象成為巨大的蟲子。他們全都看得汗毛倒豎,不住發抖。他們感到胸口發悶,連忙從小屋裏退出來,不住地嘔吐,他們沒有喝到水反而把肚子中僅有的一點水全吐了出來。從此以後沒有一個男人對她存有幻想了。他們當然也沒有多想,隻把那女人當作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他們再次對她發生興趣是因為來了一個男人,也是個昆蟲采集者。天柱人發現,不久後這個男人與那個女人住在了一起。這事很讓他們吃驚,他們不知道這兩個外來者在小屋裏幹什麼。一些沒結婚的小夥子晚上偷偷來到小屋後,他們聽到兩種恐怖的聲音,當然是男人和女人發出來的,那些聲音似哭似笑,有點像冬天在山上嚎叫的狼。一會兒,他們才知道兩個采集者在幹什麼。他們也聽過村子裏的人新婚之夜的床笫之樂,從沒聽到這個樣子的。他們吐吐舌頭,罵道,賊他娘的,搞成這個樣子。後來那男人走了,女人沒走。於是從采集者口中聽來的亞熱帶這個名字就開始在天柱的男人們中間流傳開來。天柱的男人在閑聊時很自然把那女人叫亞熱帶,不僅如此,他們有時還把房事叫成亞熱帶。他們開這樣的玩笑:賊他娘的,昨晚上和老婆亞熱帶了一回。

天柱人記不清是誰起了亞熱帶這個詞,總之後來他們發現,這個詞真他媽的那個,概括得很好,非常有表現力。因為,他們注意到這之後幾乎所有的到天柱來的男采集者住在女人的黃泥小屋裏。但那些男人總是住幾天就走了,於是天柱人把這些男人叫北回歸線。

那個被天柱人叫做亞熱帶的女人總是一早醒來。她從床上起來幾乎是一絲不掛。她站在從窗口投射進來的清晨的光線中,閉眼呼吸。(有一回,她在清晨的窗口上看到一雙巨大的眼睛,眼珠被一片眼白包圍,活像一隻天蛾幼蟲的凸眼。她知道那是天柱男人的眼睛,這一度讓她改變了早晨裸露行走的習慣。但不久以後她又恢複了這個習慣)。她讓自己的身體輕輕地觸碰她製作的掛在牆上的標本,昆蟲的羽翼溫柔而涼爽,讓她的身體異常地舒服。這是雄蛾的羽狀觸角,它的樣子就像一株熱帶植物,對了,它就像沼澤地裏的紫菀。這是正在交配著的螳螂,它們一旦合成一體就很難再分開。這是雙斑圓臀大蜓,它那黑色身體上的黃色的斑紋讓它看起來非常神秘,仿佛不是來自這個世界。噢,還有這一個!它叫天姬,一種罕見的鱗翅目昆蟲。她花了整整一個月才捉到它。它的行蹤飄忽不定,捉到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光著身子走到這一標本前,她在它光滑的頭部摸了一下,在思想裏默頌著自己寫的關於天姬標本的描述:

(標本1189號)天姬,鱗翅目(LEPIDOPTERA)昆蟲。

身體如同金屬鑄造而成,其羽翼顏色由紅色、青色、藍色、黃色等構成,圖案規則對稱,體光無毛,富於光澤。它總是單體出現,交配時才與同類結伴,交配結束便各奔東西。因其十分罕見,有關它的生態特性還不被人們所知。有待觀察。

近段日子以來,她的主要經曆都花在對這種叫天姬的昆蟲的觀察上。但這種昆蟲總是在清晨太陽出來之前或黃昏太陽下山之際出現,它的出現非常匆忙,像是負有什麼重大的使命似的,因此,它的出現常常給她曇花一現的感覺。這種昆蟲從不出現在同一個地點,從她記錄的圖表來看,它似乎一直在遷徙,它的出現呈現出一定的規律。她由此斷定,今天,她將在菱湖穀見到它。

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要出來了,她必須在一小時內趕到菱湖穀。她從黃泥小屋出來時,她已穿得嚴嚴實實了。即使在亞熱帶的酷暑,她也總是穿著一件肥大的軍棉衣(天柱人對此事的解釋是這個女人的身體不會發熱,就像一根冰棒,需要厚厚的棉衣抵擋陽光)。她穿著棉衣匆匆離開小屋,她遠去的樣子頗似天柱隨處可見的飛翔的蟲子。

天柱人在山上砍柴時,撿到一隻用牛皮紙做封麵的筆記本。筆記本上畫滿了各種各樣的蟲子,有些是彩畫,但其筆觸有點變形,使蟲子的形狀更加可怖。筆記本上亦寫滿了文字。一個眼睛的形狀頗似一隻天蛾幼蟲的小夥子大聲地讀了出來:

(觀察記錄第1312號)今天觀測到一種蝴蝶,它的左半身呈現雄蝶的形狀,爪長而粗,頭上的觸角非常美麗,但其另一半卻呈現雌蝶形狀,爪細嫩嬌豔,頭角靈敏。這種蝶應該叫雌雄蝶。這種蝶類有一種奇怪的習性:自殺。它自殺時其羽翼會突然鮮豔,通體發光,撲打翅膀撞向岩石,粉身碎骨。

砍柴的天柱人都笑出聲來。因為小夥子的外號就叫半雌雄。這當然是個難聽的外號,但小夥子似乎並不介意。小夥子得這個外號的原因是因為他目前還是個光棍,並且也沒有結婚的打算,他找不到女人也隻好去聽聽房,於是天柱人就送了這個綽號給他。他聽房從來不偷偷摸摸,如果有人向他打聽他都聽到了什麼,那他會把聽到的一切惟妙惟肖地描繪出來。他能描摹所有天柱男人與女人的房事。小夥子還有一個外號叫橡皮筋。這個外號的出處也是因為聽房。有一回,因為房間裏麵那一對正在幹的時候男人突然動粗打起人來,把他嚇壞了,他一驚,從二樓的窗口摔了下來,竟然一點傷也沒有。這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他還向人們描述了那晚看到的事情,但當人們問那對夫妻時,那對夫妻斷然否認。天柱人當然也不想知道這種事的真偽,他們隻不過聽聽樂樂,從不往深裏想。天柱人都知道小夥子晚上不睡覺,總是從這家的窗口奔向那家的窗口,可想而知他總能看到一些怪事。怪事隻能由平常人來說,如果讓半雌雄這樣的人來說,不免大打折扣。倒是這個人晚上不睡覺白天照樣下地幹活這事讓天柱人好奇,這個人竟然永不知疲倦。他們問半雌雄,你不用睡覺嗎?小夥子說,我的一個身體一直睡在床上,但我的另一個身體在遊蕩著。確實有很多次,天柱人在小夥子的小屋裏看到他正在睡覺,但如果你向村子深處走,你或許又會碰到他。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天柱人的快樂之源。

小夥子又翻過去一頁,這一頁是一幅畫。畫中兩隻蟲子正在交媾,另一隻蟲子正在靠近它們。下麵是一排文字。他又讀了出來:

(觀察記錄第1313號)短尾花蛾,一種鱗翅目昆蟲。圖為它們飛翔中交配的姿式。它們交配的姿式非常豐富,它們隨時變換著各種角度,有時,隻有它們的尾部接合,而它們飛翔的方向卻完全相反,於是它們幾乎在垂直方向上不停地打轉(像是暈眩了似的);有時,它們擁抱在一起,其中的雌性收起了翅膀,靠另一隻帶動,它們飛行的樣子十分癲狂(像一架搖搖欲墜的直升飛機);有時候,還能看到三隻短尾花蛾交合在一起,它們疊在一起,尾部糾纏(像連體嬰兒)。和人類不同的是,它們在飛行中交配,卻完全沒有快感,而人類在性交中進入飛翔。這是一種行為奇怪的昆蟲,它們喜歡三隻齊飛(可能是一雌二雄,也可能是二雌一雄)但某個時候,其中的一隻會突然狂怒,把另外兩隻殺死,然後慢慢吞噬。

這樣的描述交配的文字似乎正對天柱人的胃口,他們都屏住呼吸,聽出感覺來了。聽完後,他們咂了咂嘴,罵道,賊他娘的,這些外鄉人總是這麼下流,把蟲子搞腐化也寫得那麼露骨,這些采集者都是流氓。這時,小夥子若有所思地說:

“我想起來了,亞熱帶和男人們就是這麼幹的,他們的動作同圖畫裏一模一樣。他們幹時,還發出蟲子一樣的叫聲。”

那個被天柱人叫成亞熱帶的外鄉女人這天在菱湖穀沒有等到那種神秘的昆蟲——天姬,卻等來了一個男人。她首先聽到遠處的林子裏傳來沙沙沙的聲音,那聲音像是雨水打在葉子上麵。她以為她等的天姬正在向她靠近因為天姬到來時總是發出這樣的聲音。她的血液猛然上湧,她閉上眼睛,張開鼻翼,吸了一口空氣,試圖嗅到天姬那種芬芳的體香——這種香氣如果被提煉開發成日用化妝品一定會受到全世界女性的歡迎。但她沒有嗅到,倒是一股陌生的氣味闖入了她的鼻子。她的眉頭皺了一下。她知道這股陌生的氣息是從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這個男人的氣味還帶著長途汽車的氣息,她知道他是個外來者。她仔細辨別遠處傳來的氣息中的信息,她斷定那個正在靠近她的男人不是一個采集者。現在,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的眼中有某種迷狂而混亂的神情,他臉部的表情十分嚴肅。隨著那人的走近,那人所挾帶著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清晰,她從那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火藥味。她斷定那個人帶著槍,那人可能是一個警察或者軍人。她馬上慌張起來,拔腿就跑。她狂奔在菱湖穀,樹木和野草向她的視線撲來。她向後麵張望,發現那人正在追趕她。她感到那人比她跑得更快,於是她就停了下來。她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座墳墓,她在墳墓邊蹲下,雙手蒙住了頭,眼中充滿了驚恐。這時,那男人跑到她的身旁,那人說:“你跑什麼呀。”她低著頭,不時用眼瞟那人。那人又說:“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一定不是本地人。”她依舊沒有吭聲。那人嚴肅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他拿出一張照片,說:“你不要怕,我不會拿你怎麼樣的。你看這照片,你見過這個人嗎?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見過這個人。”她還是沒有說話,她把手指放入自己的嘴裏,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那人顯然很失望,他自語道:“他娘的,她是個啞巴。”那人把照片收起來,然後走了。她見那人走遠,才站起來籲了一口氣。

這天,她回到她的黃泥小屋已是傍晚。當她踏進小屋看到那些標本時,她的心中湧出溫暖的情感,一種回歸家園之感油然而升。她又聞到了那種類似臭牛奶的氣味,那種由標本腐爛所散發的氣味讓她感到自己像是回到母體的嬰兒,聞著這樣的熟悉的氣息,她感到某種快感在體內滋滋發酵。她的心中充滿溫柔,她站在鏡子麵前,扇動她的衣服,她幻想自己是一隻昆蟲,飛翔在天空。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哭聲。軟弱的嬰兒似的哭聲。這樣的哭聲激發了她的母性,讓她有一種把什麼東西擁在懷裏的感覺。她站在鏡子前凝神聆聽,一會兒她意識到哭聲是從她的櫃子裏傳出來的。於是,她把鏡子的門打開,她看到在她的櫃子裏藏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此刻已哭得淚流滿麵。這個男人穿著一件色彩斑斕的真絲襯衫,圓圓的臉,微胖。她認出這個男人就是那個照片上的人,她斷定他可能是個受警方追蹤的人。她看清了男人的眼神,他的眼神此刻顯得很遙遠,她熟悉這樣的眼睛,那是昆蟲研究者才有的眼神。她知道他是她的同行。他們這些人總是能在成千上萬的人群中認出同類。就像那些同性戀者總能在公共浴室裏一眼認出同類。為什麼警察要追蹤這個男人呢?這個男人犯了什麼罪呢?他是不是在走私昆蟲標本呢?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哭得如此軟弱,她猜測可能同她滿屋的標本有關,這個男人也許是因為看到這些昆蟲標本而喜極而泣。於是她蹲在他身邊,問:“你怎麼了?”男人的頭靠向她,委屈地說:“他竟敢這樣,他把尿撒在我的頭上。”女人沒聽懂男人的話,問:“什麼?”男人說:“臭警察,他以為他是誰,他竟把尿撒到我的頭上。”說著,男人哭得更加傷心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在外麵遭人欺侮而尋求保護的孩子。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男人的頭上撫摸起來。

晚上,那個被天柱人叫成半雌雄或橡皮筋的小夥子像壁虎一樣貼在黃泥小屋的北窗上,他那天蛾一樣的眼睛張開得兒乎到了極限,那樣子像是要把眼珠發射出去似的。他在山腳下已聽到屋內驚天動地的歡叫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黃泥小屋的。他向室內偷窺,沒錯,這回他們已經癲狂到不可抑製了。令他吃驚的是,一會兒,他見到裏麵的男女變成了兩隻巨大的蟲子,他們長出了翅膀,長出了像蟲子一樣輕柔的羽翼。羽翼撲扇著,於是他們就飛了起來,在那些標本中間盤旋,他們的翅膀撲扇出來的巨大的風浪把小夥子從窗口吹下,小夥子仰著身子重重地墜落在地。他馬上從地上翻了一下身,如一隻壁虎竄入林子中。

血跡就是這個時候進入他的眼睛的。他爬在地上的手觸到一個柔軟而潮濕的東西,他把手放在眼前,發現手上沾滿了鮮血。他想,也許他碰到剛剛被人獵殺的野豬或是什麼別的野獸。這當然是天賜的好運,這意味著他將可以美餐一頓了。他在那東西的身上摸起來。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因為他摸到了軟綿綿的一層東西,很光滑沒有任何毛發。他覺得他摸到的東西像是一件衣服。他感到奇怪,野獸怎麼會穿著衣服呢?他的手往上摸去。他摸到了頭部。這是高聳著的鼻子,這是眼睛,這是嘴,臉部十分光潔。這是什麼呀?他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難道我碰到一具屍體嗎?他把周圍的小樹木撩開,借著月亮,他真的看到了一具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的屍體。男人的頭部已被鈍器撞碎,鮮血痕跡像河流一樣遍布在他的臉部。旁邊有幾塊石頭,石上亦沾滿了血跡。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就屁滾尿流似地向山下跑去。他在中途還跌了幾個跟鬥。

早晨幾個天柱男人來到小夥子住著的簡陋的房子裏。他們發現小夥子睡得很死。他們說,不知這家夥會告訴我們什麼。他們就把小夥子叫醒。小夥子聽到叫聲,猛地坐了起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駭人的恐懼。他說:

“昨天晚上我碰到了一些怪事。我先是看到亞熱帶和北回歸線男人變成了兩隻蟲子,接著我變成了一隻壁虎。後來,我還發現了一具屍體,男人的屍體,大約三十來歲。他的頭被石塊砸爛了。滿地都是血跡。”

幾個男人聽了都笑出聲來。他們罵道:“你他娘的是做了一個惡夢吧。你昨晚根本沒出過門,你整晚都在睡他娘的覺。告訴你吧,我們就守在你的門口,一整夜都沒離開過!”

但這天,天柱人真的在山腰上發現了一具男屍,就像半雌雄所說的,屍體的頭部已被砸爛,滿地都是血跡。

2、警察

每天,趙小蓮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熱水從蓮蓬頭上灑下來,落在她一頭長發上,落在她細膩白嫩的肌膚上,落在她的乳房上,她閉上眼,雙手搓揉著,她感到體內慢慢安靜下來。在她洗澡前,也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趙小蓮的耳邊總是回蕩著尖利的呼嘯,她的眼前總是浮動著那一張一張絕望的臉。他們的眼睛綻放著驚懼之光,那光芒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她還看清了他們呼喊的樣子,他們呼喊的神態驚人地相似,又各有特色。他們總是先閉上眼睛,像是在做什麼準備工作,然後,他們會突然尖叫起來,一口氣能呼喊很長的時間,像是要把身體內的恐懼全喊走。喊完之後,他們便顯示不同的模樣,他們或是哭或是笑,有的人會一支接一支唱歌。趙小蓮的工作就是照顧他們。她工作的地方就在這個城市的北郊一個風景秀美的山穀邊的一所醫院裏,這所醫院聚集著這些神誌不清的病人。山穀安靜,喊聲淒厲,趙小蓮感到自己的身體被這樣的尖叫一塊一塊的割裂。她老是感到自己的靈魂在她的喉嚨裏衝撞,把她衝撞成了一個不完整的人,汙穢的人。隻有在清澈的水中,在熱氣騰騰的暖流中,她才感到自己變得慢慢幹淨起來。同時,她開始感到疲勞,她感到她的身體裏麵彌漫出一種安詳的氣息。

洗完澡,她就穿著浴衣來到自己的房間。她打開了音響,放上貓王的唱片。貓王那爵士味的歌聲頓時充滿整個房間。

噢親愛的,折磨我。

揉碎我,但你要愛我。

她覺得貓王的歌聲瀕於垂死,有點自大。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貓王。她想貓王的歌本質上同她的病人有某些相似之處,都有一種人無法左右自己情感和命運的灼痛。由灼痛而抵達瘋狂,由瘋狂而抵達刹那的自由和安靜。就像她在熱水下麵,她突然變得如嬰兒般安靜一樣。

這時,房間裏的電話響了起來。她讓電話響了六下,然後接了起來。她知道電話不是她的丈夫打來的。她丈夫總是很忙,她丈夫沒時間讓電話響六下。

電話是羅為民打來的。她聽到羅為民的聲音十分疲倦,仿佛像是從海底浮出來似的,又非常遙遠,好像羅為民不是在這個城市裏。羅為民說:“小蓮,你在幹什麼?你沒看電視嗎?你快打開電視,電視台正在報道的事你會感興趣。”

趙小蓮並沒掛斷電話,而是把電話擱在一邊,她走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機,突然亮起的電視屏的光芒幾乎把她的雙眼灼痛。她先聽清了聲音,然後畫麵跟著清晰起來。

“位於本市西郊的獄中昨天發生了一起罕見的越獄案,一名叫馬大華的罪犯不知去向。據同囚一室的犯人說,睡覺之前馬大華還在室內,但當他在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馬大華不知去向。但囚室的門及牆並沒有留下敲鑿的痕跡,馬大華像是不翼而飛了。馬大華的突然消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但警方也無法解釋馬大華是如何逃出監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