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角還在流血。血滴在街區的馬路上,看上去像開放的紅梅。血滴到碼頭,正好是黃昏。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我看到遠方的水麵上浮出一個黑點我看到黑點,慢慢地大了起來。我知道來自上海的大客輪來了。我的疼痛慢慢地消失了,但心中卻湧出一種更為尖銳的痛感,我的眼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我嘭膨嘭地敲門。我敲了半天也沒人聽到。馬六甲原來發紫的臉已變得像蠟燭一樣蒼白,他的口中吐著白沫,他的神誌不清,他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嘭嘭嘭地敲門,我急得腳也發軟。我想如果再不來人馬六甲就會死去。我於是憋足氣,伸長脖子,仰天長嘯。我聽到自己的叫聲像汽笛一樣尖厲,我很吃驚,我竟能發出這樣淒厲、恐怖的聲音。我沒聽過狼的嚎叫聲,但我想狼的叫聲肯定也不過如此。
我的聲音衝破甲板,衝到三等艙,衝到二等艙,衝到一等艙,衝到大客輪的工作人員的耳裏。行李艙一下子圍滿了很多人。我看到一個男人打開了行李艙的鎖。我知道他是上海輪的工作人員。他站在門口,疑惑地看著我。我指望他能認出我來,但他顯然不知道我是誰。
他問:“你是誰?你在裏麵幹什麼?”
我答非所問,緊張地說:“裏麵有人病了,他馬上就要死了,救救他呀。”
那男人進去看了看馬六甲,還用腳踢了馬六甲。他要馬六甲起來,但馬六甲已經不行了,他不可能起來。
那男人見馬六甲沒反應,就問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我木然著臉,直愣愣地看著他。他顯然被我看得很煩,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腳,罵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們是幹嗎的,像你這樣的小流氓我見多了。”說著他哧地冷笑了一聲,叫另一個人把我帶走。
我被關到一間狹小的船艙裏。船艙裏堆放著一些黑乎乎的鐵索。我不知道外麵在幹什麼。馬六甲怎樣了?他們是不是已經給他喝了水是不是給他吃了藥呢?我不知道這些大客輪的工作人員會怎樣對待我。他們一定會把我當做小偷。我知道人們對待小偷的態度,他們總是不講道理,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我指望上海人能文明一點,可那個男人也是這麼粗暴地踢我。
這時,我聽到大客輪上的廣播響了。我聽出來廣播裏說話的是那個上海女人。那女人在廣播裏的聲音一改往日的軟綿變得尖厲、高亢、嚴肅。她擲地有聲地說:“乘客同誌們,請注意了,剛才我們在行李艙裏抓到了兩個來曆不明的人,據我們初步調查其中一人是個慣偷。為了確保您行李的安全,希望寄存行李的同誌去行李房核查,若有被竊者,請速來掛失。”
那上海女人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個通知。我想她所指的慣偷就是我了。我知道他們為什麼稱我是慣偷,我不是傻瓜,我一猜就猜到了。我想馬六甲已經清醒了,他們已把他救活了。他們一定是從馬六甲那裏知道我的劣跡的。馬六甲出賣了我。我知道馬六甲,你隻要一嚇他,他的小便就會失禁,他就會把所有的事全說出來。但我不生馬六甲的氣,相反,馬六甲清醒了我鬆了一口氣。
一會兒,那個男人和他的同伴把我帶走了。
他們就像那些自以為是的公安,坐在一張簡易桌子前,他們讓我坐在他們威嚴的視線下。
那個男人說:“你要老實交待,你偷了什麼東西?”
我說:“我沒有偷過東西。我從來不偷東西。”
那人說:“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本來就是個慣偷。”
我說:“我不是個慣偷。我隻不過是拿人家的東西,可我都記下來了,等我有了錢我都要還他們的。”
那人說:“誰相信你。”
我說:“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那人的臉突然紅了。他氣呼呼地衝到我麵前,舉起他的穿著涼鞋的腳,對準我的腦袋給了我一腳。我的鼻血馬上湧了出來。但我不感到痛,我的父親老是這樣踢我,我的鼻子隻要碰一碰就會流血,看起來很嚇人,實際上沒事。
當然我也不想讓這個男人打我,他打我雖然他花了力氣但總歸吃虧的是我。我希望這個男人打我的時候,那上海女人來到。我猜想,他們打我她會替我說幾句。我想再聽聽她曾說過的那句話:“你們這樣打會把他打死的。”
我坐著的地方能看到那個女人的背影,她坐在廣播室裏,還在高聲地說話。
那個男人見到我呆呆看著女人嗎,罵道:“你看什麼,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正經。”
那個男人這回不打我的頭,而是用腳踢我的腰,踢我的胯。踢得我在地上打滾,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他就用一塊沾滿機油的抹布塞到我的嘴裏。
大概是因為我喊得太響,那個女人聞聲走了過來。她的手上捧著一把瓜子,她一邊嗑一邊走了進來。
我看見她,突然心中發酸,肚子暖洋洋的,我有一種久違了的委屈感。我的眼睛眨了一眨,就眨出了眼淚來。我的眼淚一發而不可收。
男人罵:“哭,他媽哭什麼哭。”
男人就繼續踢我。我感到我的身體突然蘇醒了。我的身體變得很敏感,我感到全身所有的地方都痛起來,我痛得越強烈,我的眼淚就越多。但我聽到那個上海女人一句話後,我的身體就又麻木了。男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感到痛了。
那女人說:“我知道這個人,他不但是個小流氓還是個傻瓜。你叫他撞牆他就會去撞,撞得滿臉是血。”
男人見女人這麼說,就叫我撞牆。我不去撞。我聽到女人的話很吃驚,我整個人都木了。男人說什麼我沒聽見。等我聽見了,我也沒去撞。
女人見我這樣,就過來拉我。她說:“我總是見你撞牆,怎麼不撞啦?”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咬她一口。別人打我的時候,我一般不還手,我知道我還手沒好果子吃,他們會加倍懲罰我。但這一次我卻失去了控製,我咬了上海女人的手。上海女人痛苦地大叫起來。
那男人見我咬人,把我反銬起來。他說:“你是不想活了,你竟還咬人。”這時,那封信和那照片從我的口袋裏掉出來。那男人撿起信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的臉變得越來越嚴肅。
那男人又踢了我幾下,然後又把我關了起來。
我不知道外麵在幹什麼。我聽到人們不斷走動的聲音。我猜想船裏可能發生了另外一件事。這年頭就是事多,到處都是批鬥會,今天好好的明天就可能掛牌遊街。
一會兒,我聽到船上的廣播又響了。那女人說:“我們已發出通知,要大家來掛失。但有一人丟了東西沒來掛失,為什麼?因為她心裏有鬼。同誌們,我們必須提高警惕啊。她丟了什麼東西呢她?丟了一封情書和一張照片……我們有理由認為她是個小資產階級,是個蕩婦,是個破鞋……”
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大客輪已停在了上海碼頭。我被關在那間狹小的船艙裏,我發現馬六甲也在我身邊,但他正睡著。我往窗外看,我的眼睛被夏天的陽光刺得很痛。我看到乘客正在散去。我突然看到照片上的女人,她被幾個人押著,她的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她的眼睛很大,但滿眼驚恐。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做夢。這是上海嗎?我發現上海與我想象中的不一樣,至少在上海碼頭,進入我眼簾的淨是低矮而破舊的建築。
我又昏睡了過去。我知道船在往回開,不久船就會到達我們的碼頭。我感到十分沮喪。我終於沒有抵達上海,我隻看到了上海的破爛的碼頭,與我們的碼頭並沒有什麼區別。我沒有看到高聳入雲的國際大廈,沒有聽到國際大廈的鍾聲。我企圖在夢中尋找,但我的思想空洞無物,像是靈魂出了竅。
大客輪來到我們碼頭時,我和馬六甲就被送進了碼頭派出所。馬六甲的母親馬上就把馬六甲領走了。她一見到馬六甲就把馬六甲抱住了,看得出馬六甲跟我去上海這件事讓她擔心得要死。我的父親沒來接我,即使公安通知了他,他也不會來接。他害怕公安。他一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怕公安。他見到公安就躲得遠遠的。我知道他希望我回去給他弄酒喝,我知道他這幾天沒酒喝一定很難受,一定紅著眼在街頭到處找我,像瘋子一樣東竄西竄的。
我父親不來接我,卻來派出所罵我。我父親罵我小赤佬,罵我婊子養的,罵我沒良心拋下他不管了,父親罵全世界最難聽的話。但公安一追出來我父親就屁滾尿流地跑了。公安一走我父親就又來罵。公安被我父親罵得很煩。公安就讓我在保證書的家長一欄裏按上我的手印,把我轟出了派出所。
我再次見到馬六甲時,馬六甲臉上已經掛滿了例行的幸福。那時,我正四處找錢替父親買酒。馬六甲肯定已經忘記了那令人沮喪的旅程。他見到我就問我還去不去碼頭看大客輪。而我對大客輪已經沒有什麼興趣了。
我說:“我不會再去看大客輪了。”
馬六甲說:“那我們到哪裏去玩呢?”
我說:“我們去遊泳吧。”
我還沒替父親找到酒錢,但當我想起沉浸在水中的溫暖的感覺時,我就不打算繼續找錢了。我和馬六甲向水邊跑去,我脫了褲子迅速衝入水中。
我在向水下沉,我感到水溫柔地包圍了我,暖洋洋的,讓我渾身舒坦。我在水下往上看,我看到天空非常非常藍。我看到有一幢大廈像劍一樣直指蒼穹。我突然感到自己想流淚。我的內心平靜極了,我的肌膚充滿了快樂。我已在水下呆了很長的時間了,但我一點也沒感到憋氣。我聽到水麵上馬六甲正在緊張地叫我的名字。他的叫聲聽起來相當遙遠。但我不會往上浮,我攀住了水下的一塊石頭。我的眼睛睜得很大,我看到水下的魚在綠色的水草中遊來遊去,自由而舒展。不知為什麼,我眼前的景色越來越藍,越來越晶瑩剔透。我還聽到了鍾聲,接著我的眼前出現了上海國際大廈,我知道鍾聲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我攀著石頭,我才不會浮出水麵呢,我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