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六甲還躲在角落裏。他見我不走,問:“怎麼了?”
我沒告訴他真實情況。我說:“我們忍一忍,等一會兒再去找水喝。”
馬六甲說:“可我渴死了。”
我來到馬六甲的身邊。我發現馬六甲的臉紅得發紫。我感到不對頭。我撫摸馬六甲的頭,他的頭燙得不行。我問:“你怎麼啦?你生病了嗎?”
馬六甲說:“我可能中暑了。”
我說:“你不要擔心,一會兒喝點水就會好的。”
馬六甲說:“你快去找水啊。”
我也快渴得受不了啦,但我出不去。我急得不知怎麼辦。我知道我如果再喝不到水我也會中暑。我靠在行李上,不知怎麼辦。我開始有點後悔這趟我日思夜想的旅行。
一隻行李箱哐當一聲從上麵滾落下來,正好砸在我的頭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似乎聽到行李箱裏麵有水的聲音。這個念頭其實很沒道理,誰會把水放在行李箱子裏呢。但這個想法確實很誘人,我決定打開它。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砸開行李箱。令人失望的是裏麵沒有水。裏麵隻有一些無聊的文件。這樣的文件我看多了,我們街區的街頭上都是這類東西。一個很普通的人在大字報上就可能成為特務、叛徒、國民黨。老實說這些人是特務或叛徒我很失望。我覺得特務和叛徒似乎不該是那麼平常的。行李箱裏就是這樣的材料。我看也懶得看。我很生氣地撕了其中的一部分。
既然有希望從行李箱中找到水,我就不會放棄,我又開了幾隻行李箱,但都沒找到水。
馬六甲已經躺在甲板上了。他有氣無力地問:“你在幹什麼呀?求你給我弄點水來。”
就在這時,我從一隻行李箱裏找到一瓶東西。我以為是水,我打開才知是白酒。我喝了一口,就把酒遞給馬六甲。馬六甲拿起瓶子就喝。他不知道這是酒,所以他一喝就嗆著了。
馬六甲連連咳嗽,他說:“這不是水啊。”
我說:“是酒。”
他說:“可我不會喝。”
我說:“喝總比不喝好。”
於是馬六甲強忍著喝了一口。
我喝了酒後感到好受多了。我想,有了這酒我不用擔心自己熬不到上海了。我打算把剛才打開的行李箱合上。我在一隻行李箱上發現了一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女人穿著軍裝,顯得很漂亮,她的笑很無邪。我又看了看那信,那是一封情信,我想是某個已婚男人寫給這個女人的。這個男人在信裏說他很想離了婚再來娶她,但他沒有勇氣麵對。信裏還有一首詩:我過得孤獨而憂鬱,我等著,是否已了此一生。我看了忍不住嘎嘎地笑出聲來。我想隻有上海那地方的人才會說這種蠢話但這種蠢話。確實很動人。我喜歡這張照片,我就把照片和信藏到自己的口袋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馬六甲竟然痙攣起來。他的樣子非常嚇人。他的眼睛翻白,他的臉扭曲,他說出來的話成了大舌頭。
我摸他的身體。我很吃驚,他的身體很涼,他的毛孔都起了雞皮。我突然覺得很害怕,我覺得馬六甲的生命很危險,我不知怎麼辦。
馬六甲大著舌頭在呻吟:“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我拿起酒瓶,把酒全部倒進肚裏。我知道我沒有了辦法,我必須去敲倉庫的門,讓人們發現我們。隻有這樣才能救馬六甲。我知道我這麼幹就意味著我去不了上海了,他們會把我們抓起來,然後送我們回家。可是我實在不想回家,我出來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沒有母親,我和我父親住在一塊兒。我父親是個酒鬼。
父親說:“你去給我打點酒來。”
我說:“沒錢怎麼打酒呢?”
我父親很生氣他暴跳如雷,說:“你不會自己想辦法。”
我趕緊跑,我知道我如果不跑父親的老拳就會降臨到我身上。我一邊跑一邊想辦法看能不能給父親搞一些錢換酒。我父親其實不怎麼會喝酒,他一沾酒就醉,一醉就嘿嘿傻笑。我寧願他醉,永遠醉著,他醉著的時候很安全,從來不會打我,還會親熱地抱我。我的身體很少和別人接觸,我父親抱著我,我的身體就會變得十分僵硬。但過後想一想,我還是有點感動。我覺得父親很可憐,他因為喝酒廠裏不讓他去工作,他因為喝酒還丟了老婆。我已經想不起我媽是什麼時候離開我們的,我媽離去後從來沒來看過我。我不知道我媽去了哪裏。
我碰到馬六甲,馬六甲問我為什麼跑得那麼快。我不會告訴他我家裏的事情。我不會把家裏的事告訴任何人。我說,我需要錢買酒。
馬六甲說:“可是我沒有錢。”
我說:“我知道你沒有錢,我也沒指望從你那裏得到錢。”
我確實沒想過要馬六甲的錢,我隻是想偷點什麼東西去換錢。為了給我父親換酒我已偷過一百十三次了。我當然也不想偷東西,我知道偷東西很下流。因此我把偷來的東西都記了下來,我準備以後有錢了去還給人家。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我現在又想去偷,因此我讓馬六甲趕快滾開。
馬六甲以為我生氣了。馬六甲總是這樣,每次我生氣總會來討好我。馬六甲突然想到了什麼,對我說:“我家有一隻破鍾,前幾天貨郎還想拿麥芽糖換我的鍾呢。要不我們拿鍾去換錢。”
我說:“你父母發現後不揍你才怪。”
馬六甲說:“我父母從來不揍我。”
我知道馬六甲的父母從來不打他,所以馬六甲看上去像是每個毛孔都溢著幸福。我不打算要馬六甲的鍾,我叫馬六甲滾開,馬六甲就滾開了。
我正在街上東竄西轉,尋機會下手。要找到合適的東西偷也是件困難的事。我一邊轉一邊想,我的父親肯定急得團團亂轉的了。他肯定在到處找,我他恨不得找到我把我撕得粉碎。這時,馬六甲向我跑了過來。
馬六甲說:“我已經把鍾賣了。”
我沒想到馬六甲真的會把他家的鍾賣掉。我知道馬六甲的母親很喜歡這隻鍾。有一回,馬六甲好奇心大發,想看看鍾是怎麼工作的,他就把鍾拆了開來,把鍾的零件全拆了下來,但不知道怎樣複原。他的母親見了,心疼得不得了。他的母親流著淚找人修鍾,但因為馬六甲損壞得太厲害,沒人能修好它。馬六甲的父親就把鍾藏了起來,因為馬六甲母親每次看到破鍾都要流淚。現在馬六甲把這破鍾賣了。馬六甲說,他換了一元五角錢。
我拿著馬六甲的錢往回跑。我把馬六甲遠遠地拋在了後麵。我跑到酒店給父親買酒。酒店的夥計說,我父親已來過酒店三次了,他說我父親揚言要打死我。
我打好酒往家裏跑。我父親紅著眼等在門口。他看見了我懷裏的酒瓶就撲了過來。他幾乎像強盜一樣從我懷裏搶去了酒,他打開瓶塞大大地喝了一口。
他說:“告訴我,你哪裏來的錢?”
我沒回答他。
他說:“你還有沒有錢。”
我說:“沒有了。”其實我還多出一元多錢。
我父親不信,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讓我老實點。接著,他哆哆嗦嗦搜我的身,從我的屁股洞裏搜到了那一元多錢。他搜到錢,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給了我一個耳光,罵道:“看你他媽不老實。”然後拿著酒瓶走出家門。
我知道父親去哪裏。父親是去找街區那個叫金美的寡婦的。自從我母親離開了父親,我父親隻要有錢就往金寡婦家跑。但金寡婦看不起我父親,她不但當麵嘲笑我父親,背地裏還譏笑我父親沒用,說我父親速度就像流星那樣快,眨眼便完。我覺得父親很蠢,但我沒法同父親說,因為我父親的巴掌隨時等著我。我父親像狗一樣屁顛顛地向金寡婦家跑,鄰居們都知道我父親去幹什麼,他們站在街道兩邊開父親的玩笑。我父親像是憋著小便急於尋找廁所的人,一往無前地奔向目標,他頭也不回,不理睬街邊的人們。
我一直呆在家裏。我知道父親從金寡婦家回來會變得特別安詳。也隻有在那時候他才像個父親。因此,我決定不再去碼頭,等著父親回來。我喜歡看父親像父親的那個樣子。
父親掛著一臉的傻笑回來了。他嘿嘿嘿地笑個不停,他的口水從他的嘴角裏流出來,口水剛要滴下來,他就吸一口讓它回到原來的地方。他慈祥地摸我的頭,摸我的臉,摸我的屁股。我的屁股被他摸得很癢。我也嘿嘿嘿地傻笑起來,可我笑著笑著就哭了。我忙轉過身去,不讓父親看到。我知道父親看到後要發火的,父親最見不得家裏有人哭,他見到哭他的好心情就沒有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馬六甲的母親。馬六甲的母親正站在我們麵前看著我們冷笑。我父親看到這個女人冷笑很不開心,我父親不認識這個人,我父親把這個女人當成了神經病。我父親就砰的一聲把門關住了。
馬六甲的母親在外麵敲我們家的破門。我們家的破門被她敲得灰塵一陣陣地飛揚。我們家破門裏麵的蛀蟲都被她敲了出來。她把我父親的好心情都敲走了。
我父親迅速地打開門,斥道:“你想幹什麼?”
馬六甲的母親說:“我來討債。”
我父親說:“我沒向你借過錢。我告訴你,沒人肯借我錢,因此你也不可能借給我錢。”馬六甲母親指了指我,說:“是他,你兒子騙我們馬六甲的錢。”
我父親沒問那女人說的是不是真的。我父親聽了女人的話,哈哈大笑。我父親說:“你要是說我騙你們馬六甲的錢也就算了,你說我兒子騙錢我要生氣了。我兒子從來不騙錢,你去打聽打聽,我兒子在學校裏是個什麼樣子,你看看牆上貼的是什麼,是獎狀,我兒子是五好生。”
我父親一邊說一邊去抓馬六甲母親的衣襟。我父親抓到女人的前胸,感到有點異樣,我父親有點把不住,胡亂摸起來。馬六甲的母親嚇得臉如土色,她一下子跳出一米遠,罵道:“你兒子是五好生,我們馬六甲就是十好生。”我父親還想摸她一把,但女人飛快地跑開了。
我父親回到屋裏,他的臉上掛著家長應有的威嚴。我知道父親如果太像父親了也不是好事情。我父親平時是個酒鬼,但現在他很想做一個家長。他關上門,對我發出冷笑。
我父親說:“好小子,你也學壞,你竟會騙人家錢了。”
我沒吭聲。其實父親一直知道我在偷東西,在騙錢,父親一定也知道如果我不偷不騙他就喝不到酒。父親這樣說隻不過想做做家長,他平時沒教育我,現在想好好教育教育我。他說:“別以為你不吭聲我就不知道你幹的好事。”說著他的巴掌打到我的臉上。他的手掌很小,但很有力。他左右開弓,掌聲響亮。我的臉一陣陣發麻,我的眼直冒金星,我的嘴角流出鮮血。一會兒,我父親有點累了。我父親喝了酒,又睡了女人,一定很累。我父親哈欠不斷,口水橫流。我父親搓了搓手,就爬到床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