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黑影早已沒了蹤影。步年猜那人此刻一定坐在某個角落啃馬肉。天上的月亮很圓,月光照在一望無際的水麵上,水麵看上去像一麵巨大無比的鏡子。天上的月光和水中的月亮把四周輝映得如同白晝。步年在附近尋找那人。那人肚子餓,不會跑得很遠。步年罵道:他娘的,我不信會抓不到你。
空氣中傳來一股濃鬱的香氣。步年聞到香氣感到小腹發燙、渾身無力。步年知道那是馬肉的香味,他雖然對馬兒情感很深,但聞到這香味他也想吃馬肉了。由於肚子餓,嗅覺特別靈敏,步年馬上分辨出香氣的方向。他順著香氣朝源頭摸去。一會兒,他看到一個黑影在一堆火上烤馬肉。步年的突然出現,那人十分驚愕,他害怕有人搶他的馬肉,把整塊馬肉都塞進嘴裏。那人下咽時,他的喉部像蛇吞食獵物時那樣脹大。步年擔心那人會因為下咽不了而把氣管都堵塞,會窒息而死。
步年認出那黑影是誰了,他是死去的馮思有支書的兒子,那個夜遊症患者馮愛國。如前所述,馮愛國有點怪,白天蔫蔫的,但夜遊起來精神特別好。步年想,這次他偷馬肉總不是夜遊症發作吧。步年見是馮愛國,剛才積盛起來的憤怒消散了大半。步年想,馮思有生前對我不錯,我可不能對他這個可憐的兒子過不去。所以,他決定不把他抓起來押送給頭頭。
步年說:愛國,你別怕,我不會告發你的。愛國,你肚子餓,我知道,但你不能這樣對付馬,你怎麼能這樣?馮愛國驚恐地看著步年,一聲不吭。步年又說:這馬兒有靈性,所以它的肉相當於人肉,你怎麼能吃人肉?步年正說著話,馮愛國突然打了個哈欠,眼睛向上一翻,整個身子像一泡水那樣癱在地上,同時,他的鼻孔發出沉重的鼾聲。步年用腳踢了踢馮愛國,又叫了幾聲,沒任何反應。步年罵:馮愛國,你別裝模作樣了,我知道你現在清醒得很,根本不在夜遊,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馮愛國依舊鼾聲震天。見此情景,步年有點糊塗了,難道馮愛國偷馬肉真的是在夢遊之中?步年罵道:他娘的,這世上怪事越來越多了。馮愛國躺在山地上,身子蜷縮成一團,看上去很無助。步年又踢了他幾腳,說:他娘的,算我倒黴,碰到你這個夜遊神,這樣睡在山上,你會凍死的呀,我他娘的做一次雷鋒,把你背回洞去吧。鬼知道你是真睡還是假睡。
第二天,馬屁股給人割去一塊肉這事在整個山洞裏傳開了。光明村的人對這一事件的反應沒有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他們從中受到啟發,明白了馬兒是可以殺了吃的。他們相互之間沒有交流,但已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人開始在群眾中造輿論,說紅軍走長征時,沒東西吃,紅軍首長就把自己的坐騎殺了給戰士吃。又有人說:馬兒沒一點用處,又不會耕地,中看不中用,我們自己都吃不飽,還要給它弄草吃。還有人說:馬兒在洞裏,拉出的糞便臭不可聞,汙染環境。有了輿論準備後,終於有人跳出來向頭頭們要求:我們要吃馬肉。但常華不在洞裏,他去城裏搞糧食去了。他不在,步青和守仁就不好做主。說實話,步青和守仁也很想把馬兒殺掉,因為他們的肚子和群眾一樣餓,他們也很想吃一頓馬肉。想起香噴噴的馬肉,他們就直流口水。步青和守仁決定常華回來後向他反映群眾的呼聲。
馬兒暫時不會被殺掉,步年還是憂心忡忡,怕割馬肉的事再次發生。步年晚上幾乎是隔段時間去看一看馬。馬兒似乎知道光明村的人想吃它的肉,眼睛變得十分驚恐,總是可憐巴巴地看著步年。步年還發現,馬兒不吃草了,步年給它弄來的新鮮的青草幾乎沒動過。步年發現馬兒眼淚汪汪地瞪著他看,心一酸,也流起淚來。步年說:我知道你很擔心,怕他們殺了你,我也很擔心呀。步年沮喪地坐在地上,要是萬一常華同意殺馬,馬兒就沒命了。這時,他看到馬兒的眼睛瞪著套著它的那根繩子,步年的心一下子就活了。他想,對呀,與其讓他們殺了馬,還不如把馬兒放掉,讓它跑到天柱去。他就利索地從地上站起來,左右看了看,去解係著馬兒的繩子。他說:陶玉玲,如果我被他們發現,他們非得打死我,我把你放了,等於把他們的糧食給偷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對待小偷的,他們會打破我的腦袋的呀。繩子解開了,馬兒用舌頭舔步年的臉,把步年舔得很癢。步年罵:你他娘的,快走吧,你難道想讓人發現。罵著罵著,步年就流下了淚水。步年吹了一下口哨,馬兒就向洞外跑。步年發現馬兒幾乎飛離了地麵,出了山洞,消失在白茫茫的水麵上。
第二天,光明村的人發現馬兒失蹤了。村裏的人又迷信起來,認為這馬兒很神奇呢,它知道大家想吃它呢。如果這馬真這麼神,不吃它也罷。守仁和步青對馬兒失蹤這事很緊張,緊張的原因是怕常華回來無法交代。所以他們發動群眾去山上找馬。群眾來到山上,根本沒心思找馬兒,他們現在唯一的念頭是找到能吃的東西。
這天,還發生了一件怪事,馮思有的兒子馮愛國突然躺在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打滾,一邊發出驚天動地的喊聲。他大叫:痛啊,肚子痛啊,胃痛啊。一會兒,光明村的人發現他的嘴巴裏流出血來。步年見狀,想,一定是他偷吃了馬肉的緣故。他有這麼多日子沒正常吃東西了,他的胃功能肯定不夠強大,吃了這麼一大塊沒嚼爛的馬肉,怎麼消化得了!步年很擔心他的胃脹破,如果脹破了,馮愛國小命就不保了。光明村的人不知道這個情況,他們以為馮愛國得了什麼怪病。鑒於目前的困境,他們大都認為馮愛國活不長久了,吐出這麼多血,他還能活下來?結果出乎人們的預料,馮愛國喊了幾天,打了幾天滾以後,竟沒事一樣站了起來,並且氣色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好。大約十年後,馮愛國對步年說起過防空洞中偷吃馬肉的事。馮愛國一臉詭秘地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步年叔,我吃了馬肉以後,夜遊症就不治而愈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常華從城裏回來了,臉色蒼白,看上去很不高興。其實大家老遠就看到他的船上沒一粒糧食,猜想他此行很不順利。見常華黑著臉,大家不敢問他情況,也不敢同他說馬兒失蹤的事情。洞外,依舊是一片汪洋,村民們茫然的目光順著水麵飄浮。再過幾天,光明村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斷糧了,每個人的目光都流露出驚恐和不安。他們認為他們成了躲在洞裏的一群無處可逃的老鼠。
4
洪水終於慢慢退了下去。光明村的人都從洞裏鑽出來,回到自己的家。地裏的作物都被洪水浸泡而死,但還是能找到一些吃的,比如洋芋、茭白等,退去洪水的田地裏還能抓到魚蝦之類的美味。總之,回到家裏,情況比洞裏好多了。隻要回到家裏,村民們也就不怎麼恐慌了。有人開始搞來種子在地裏播種。有一種菜,種上後十幾天就可以吃了。自己種的菜總比那些野菜好吃。但不能光吃菜,還必須搞點能填飽肚子的食物。所以,更多的時候,光明村的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找食。
步年首要的任務也是覓食。他肩上的擔子比別人更重,家裏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小荷花。小荷花的嘴巴又他娘的刁鑽,差的東西她不吃。這樣一來,步年隻能把找來的好東西給小荷花吃,自己吃樹皮草根。一段日子下來,他瘦得不成樣子,走路一搖一晃的,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有一天,光明村來了一個郎中。郎中是因為聽說這裏鬧水災才來的。水災過後,疾病肯定多,郎中就來了。郎中四十來歲,長得十分粗壯,十足莊稼漢模樣。這人來到村裏,把牛皮吹得很大,說什麼疑難雜症他都能治。步年被他說動了,就請他來到家裏。那郎中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小荷花,又搭了搭小荷花的脈,然後不聲不響地給步年開了一貼方子。開畢方子,郎中說話了:光吃這藥沒有用,你還要找一對藥引子。步年說:藥引子是什麼東西?郎中說:你必須替這藥找一對蝤蠐,這藥隻有吃了藥引子才有效。郎中說出的這個東西,步年聽也沒有聽說過。他問:這是什麼東西,哪裏可以搞到?郎中在紙上畫出這東西,說:這是一種昆蟲,你去天柱找,就能找到這個東西。說完郎中就走了。
步年對這個郎中的藥方將信將疑,不過他打算試一試。現在不管是誰,隻要對步年說某某東西能治好小荷花的病,他都會去試的。步年決定去天柱找這種叫蝤蠐的蟲子。小荷花昏睡著,自己又不會弄吃的,沒人侍候她,要餓死的。他合計了一下,覺得托付給大香香比較合適。理由很簡單:一、大香香這個人比較熱心,如果有人信任她讓她幹什麼事,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幹好它,寧可自己受點損失也在所不惜;二、小荷花是個四類分子,大香香也是四類分子,四類分子照顧四類分子也算公平合理,找革命群眾照顧顯然不太妥當,革命群眾同四類分子劃清界限還來不及呢。步年就把這些日子找來的山芋、土豆之類的食物捧到大香香家,拜托大香香照顧小荷花。大香香滿口答應,叫步年放心去找蟲子。大香香說:我保證,你回來後小荷一定白白胖胖的。
步年帶上剩下的幾個山芋,晃動著消瘦的身子去天柱找蟲子去了。
步年是十天以後回到村裏的。讓光明村的人感到驚奇的是步年竟然是騎著馬兒回來的。當然可以猜出來,步年騎著的馬就是那匹失蹤的白馬。大家滿懷好奇地圍著步年,問他怎麼找到馬兒的?步年說:這馬是我的救命恩人!接著步年給大家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步年說:我向東走,一路問哪裏有這種叫蝤蠐的蟲子,沒一個人聽說過。我走啊走,後來迷了路。我的山芋早就吃完了,我的肚子空空蕩蕩,我向前向後,向左向右,竄來竄去,可就是走不出那片林子,我就坐下來,準備休息一下。我一坐下來,就再也走不動啦。我想,我要死了,我要死在天柱了。後來,我睡過去了。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騎在一匹馬上,在天空飛,並且,我還抓到了那種叫蝤蠐的蟲子。我醒來後,有熱烘烘的氣流在耳邊吹拂,有軟軟的舌頭在我臉上舔,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我的馬兒陶玉玲。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它了呢。我高興壞了。我雖然肚子餓,我還是支撐著站了起來。這時,我發現地上放著兩隻蟲子,就是郎中所說的蝤蠐。我當時真有點搞不清我是醒著還是在夢中。直到我騎著馬,見到光明村,才確定我不是在做夢。我沒有死掉,我回來了。步年說著,給大家看他抓到的蟲子。黃白色,身長足短,呈圓筒形。大家都認出,這其實是天牛的幼蟲。村民們常用這蟲子比喻女人豐潤的脖頸。有人說:這個東西怎麼能吃,嚇死人了。步年不以為然,說:吃了這蟲子,小荷花就會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