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步年聽到大廳的角落傳來馬叫聲。步年心頭一熱,向馬兒奔去。但很奇怪,他找了半天沒找到馬。他有好久沒見到馬了,很想念馬。
步年在防空洞轉了一圈,發現他們大都把糧食保護得很好,有的把糧食當枕頭枕著,有的幹脆在糧袋上,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有人偷他們的命根子。也有例外,馮小虎、黃胖、屁瘦三人,他們睡著的時候,糧袋擲在一旁,袋口也沒紮起來。步年看到,他們的糧袋裏全是番薯。步年不知道他們的番薯是從哪裏搞來的。步年的肚子實在太餓了,已一天沒吃東西,看到這些番薯,再也邁不開步子,隻聽到肚子裏好像有一萬個人在齊聲叫喊:餓!肚子咕嚕咕嚕叫著的聲音就像萬炮齊鳴,把他的耳朵都震聾了。他感到肚子發燒,好像他此刻喝了高度的白酒。他感到暈暈乎乎的,想偷幾個番薯吃,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他想,他的手不能伸出去,馮小虎、屁瘦、黃胖不是好惹的。馮小虎雖然下了台,但他在光明村還算個人物,屁瘦和黃胖還像從前一樣跟著他。馮小虎以前他在組織裏,雖霸道,原則還是有的,下台後,他無所顧慮,常常幹偷雞摸狗的事,成了個像列寧所說的流氓無產者。結果,形成了這麼個局麵,光明村麵上的事,歸常華管,常華管不到的地方,就歸馮小虎管。因此,馮小虎雖然下了台,活得似乎比以前滋潤。這樣的人,四類分子步年當然不敢得罪,就是革命群眾都不敢得罪他。所以,步年痛苦地撫了撫肚子,轉身走了。他三步一回頭,看那袋番薯,口中不住地咽唾液。
第二天,步年醒來,滿鼻生香,口水流了一尺長。口水隻能白流,因為那是別人的香。有人正在熬粥,他們能用一把米熬出一鍋粥,熬出來的與其說是粥不如說是湯,因為想在鍋中找到一粒米飯就像大海撈針。但就是這樣的東西步年也吃不到,與步年比,他們就好像處在無比幸福的共產主義社會。步年的肚子再度蠕動起來,他感到胃壁貼在一起,磨盤一樣碾動,因為沒什麼可碾的東西,胃部針般地痛。為了緩解痛楚,他貪婪地吸那香氣,好像要把別人家的粥和鍋統統吸到肚子裏去。透過清晨的光線,步年看到小荷花比昨天瘦了一圈。他摸了一下小荷花的臉,說:小荷花,我知道你餓了,我知道你的肚子裏有千萬個人在叫喊,你的胃部針刺般地痛,但不是我不給你吃,是因為我們家的糧食被人偷走了。小荷花,你忍一忍,我去洞外找,看能不能找到吃的。小荷花,你不要擔心,我們不會餓死的。
山上沒有什麼好吃的了,記憶中生長著野菜的地方,早已光禿禿的了,想來那些野菜已進入了別人的肚子。他記得三年自然災害時,母親吃過那種俗稱“二萬五”的根。為什麼叫“二萬五”?據說是因為紅軍長征時,受國民黨封鎖,沒有糧食吃,就拿這種根當主食,後來有人為了歌公布紅軍的豐功偉績,把這種根命名為“二萬五”。其實光明村有自己的叫法,叫金剛藤。這種根生在一種帶刺的藤下麵,樣子像生薑塊。金剛藤在光明村的山上不多,步年扒破手指才找到幾塊。想到小荷花正餓著肚子,步年急匆匆地趕回洞來。
步年借了一隻鍋,煮金剛藤。這種根煮熟後散發出一種濃烈的香氣。聞到香氣,社員們都圍過來,問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那麼香?步年說:這東西聞著香,吃起來苦得要命。步年拿了一小塊嚐了嚐,皺出一臉痛苦,一會兒,痛苦的神情慢慢變成甜蜜的笑臉。村裏人認為這是個美味,都去山上找這種根。
步年先給小荷花吃。步年把小荷花抱在懷中,然後拿著一塊樹根送到小荷花的嘴裏。小荷花嚼了幾口,吐了出來。步年怕糟塌了糧食,俯身把她吐出來的舔進自己嘴裏。步年罵:小荷花,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這個東西不好吃,比你的苦膽還要苦,能苦到你的腳底心,但你如果想活下去,你要吃呀。小荷花,你雖然被判為四類分子,但也是勞動人民出身,你的嘴又不是資產階級的嘴,幹嘛那麼挑剔呀,幹嘛見不好吃的就往外吐呀,難道你真的忘本了?小荷花,你再這樣,我要批評你了。步年罵了一通後,又拿了一塊根給小荷花吃。小荷花吃了幾口,還是往外吐。小荷花不肯吃,步年一點辦法也沒有,索性把所有的根都吃了。
小荷花已經兩天沒吃東西,步年很著急,再不想點辦法小荷花會死的呀。沒吃樹根前,步年的肚子空得難受,現在卻脹得難受。金剛藤不容易消化,吃了容易便秘,步年已有兩天沒拉出大便了。
光明村的人同昨天一樣,天一黑就睡了。步年走在洞裏,眼珠子在別人家的米袋上轉來轉去。當步年來到馮小虎、黃胖、屁瘦睡著的地方,步子再也邁不動了,他意識到自己朝這邊走來的目的了。自從他見過他們麻袋裏的番薯,他就有了偷番薯的念頭。隻是白天,眾聲喧嘩,念頭被壓抑在自己也無法意識到的地方。現在夜深人靜,這個念頭冒出來了。他覺得這念頭就像一根草在他的腳心輕輕劃動,讓他心頭發癢。有了偷的念頭,他的行為就像賊了。他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地向馮小虎睡著的地方靠近。馮小虎一夥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上去睡得很死。步年的手向那隻口袋伸去,他的意識幾乎全部落在那隻手中。步年的手終於碰到了番薯了。摸到番薯時,他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縮了回來,不過最後還是抓住了番薯。他往懷裏塞了四隻,猶豫了一下後,又抓起一隻,然後,迅速逃離了現場。他的腳步聲在防空洞裏回響。
他氣喘籲籲地跑到小荷花身邊,驚魂未定。他往後看,沒人追上來,就放心了一點。他拿出懷裏的番薯,分別藏在不同的地方。萬一馮小虎他們追查起來,不至於全部搜到。他藏好最後一隻番薯,抬起頭來,看到馮小虎、屁瘦、黃胖已神不知鬼不覺站在他的麵前,臉上掛著惡笑。馮小虎一副狠巴巴、血氣旺盛的模樣,眼睛雖然僵僵的,但裏麵的內容一點都不僵,步年覺得馮小虎的眼睛裏伸出無數雙腳,把他踢了個腰折腿斷,眼睛裏伸出無數隻拳頭把他打得鼻青眼腫。馮小虎對屁瘦和黃胖使了個眼色,屁瘦和黃胖當即搜查起來,搜查出四隻番薯。在鐵證麵前,步年隻得求饒。他的身體已做好了挨揍的準備。步年的身體被守仁修理過了,可以說是久經考驗,和守仁比,屁瘦和黃胖更狠毒。他們把步年的嘴用布塞住,免得他叫喊。他們用腳踢步年的臉,踢步年的下身。沒幾下,步年的嘴、鼻都流出了血,昏了過去。
步年醒來時已是半夜,隻覺得渾身疼痛,但他一點也不沮喪,因為馮小虎他們隻搜出四隻番薯,還有一隻番薯沒被發現。他想,這是他這一頓揍所得到的補償。他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他,就從石塊下麵取出那隻番薯。他把番薯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臉上露出幸福無比的表情。他對小荷花說:小荷花,你等著,我煮番薯給你吃。小荷花,這番薯全歸你,我不同你爭啦。小荷花,你不要認為我覺悟高,把好的讓給你吃。不是這樣的,小荷花,如果你現在醒著,我就會和你對半分,但你現在神誌不清,我如果再和你爭食,我就不是男人啦。
3
偷番薯之事雖然敗露,步年也嚐到了一些甜頭,這之後他每晚就想著再偷點別的什麼。步年認為如果能填飽肚子,被人揍幾下是沒有關係的。因為有了賊心,到了晚上步年就亢奮起來。別人都熟睡的時候,他在洞裏東串西串。馮小虎那裏他當然不敢再去偷了,這夥人下手實在太重,要偷的話就偷那些看上去比較和善的人家。偷那樣的人家,即使被抓住,最多被他們罵幾句。罵就罵吧,人都要餓死了還怕罵不成?
步年看到水明瞎子正睡在米袋上麵,想,如果偷水明的米,水明一定發現不了,因為他是瞎子。可偷水明的米步年又有點下不了手。這是因為:一、水明剛借了他一百元錢為小荷花治病,偷他的米,就有點恩將仇報的意思;二、如前所述,水明是五保戶,水明不下地,他的糧食都是隊裏無償贈予,偷他的米性質就比較惡劣。步年轉而又想,水明這家夥,根本不用擔心他,他比誰都富呢,他賭術高明,兜裏有錢呢,再說他不下地,所以不用吃得太飽,他的糧食還富餘呢,不偷他的偷誰的?步年這樣懷著矛盾的心情,最終把手伸向水明的米袋。水明睡在米袋上,步年打不開米袋的口子,他在地上撿了一塊石頭,把米袋刺破,米從袋裏流淌而出,他抓了幾把,藏在口袋裏。他心裏滴咕:水明,不是我不仁,實在是我老婆要餓死了。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你是條光棍怎麼會明白呢。這時,他看到有一雙眼睛盯著他,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烏溜烏溜的,純淨無邪。他的心裏一個格噔,因為那雙眼睛像極了他女兒。那一刻,他產生了幻覺,以為女兒正站在自己麵前。他眨了眨眼,才弄清是別人家的小孩。他對自己說:馮步年,你又做白日夢了,你女兒被守仁一槍打死了,怎麼還會再回來呢?步年本打算再多偷一點米,但被這個小女孩盯著,感到很不安,訕訕地走了。
步年剛剛在小荷花身邊坐定,洞裏傳來一陣淒厲的馬嘯聲。步年豎起耳朵傾聽,馬兒發出持續的慘叫,步年想,難道他們要把馬兒殺掉?說不準的,都餓昏了,殺馬吃肉很正常。步年這樣一想,身體莫名其妙地疼痛起來。他迅速地向洞裏麵跑去,一個黑影從洞內衝了出來,和他相撞,兩個人均被撞得人仰馬翻。步年不知和誰撞在一起了,他從地上爬起來,黑影已經消失。由於洞裏麵太黑,步年好不容易找到了馬,馬兒還活著,隻是叫得比剛才還要淒厲,好像它終於找到主子有數不盡的委屈需要訴說。步年伸出手去拍了拍馬的臉,說:陶玉玲,你叫什麼呀,你好好的,叫什麼呀,我還以為你被宰了呢。馬兒沒有停止叫嘯,後腿不住地在跳動,頭也一次一次往屁股後麵瞧,好像在對步年說:你看看後麵,你看看後麵。步年來到馬後麵,才弄清楚原因,原來有人在馬屁股上割走了一塊肉。黑暗中,馬屁股滿是鮮血,步年伸出手摸了一下,果然,那地方有一個洞。步年手上沾滿了馬血。馬血有營養,流掉很可惜,他就用嘴舔自己的手。一股濃烈的腥味竄入他的胸腔,讓他感到惡心,使勁忍住才不至於嘔吐。
還算慶幸,馬兒沒被殺,但此先例一開,光明村的人都會想到在馬屁股上挖肉吃。步年覺得應該把剛才那個人抓起來,讓村裏的頭頭給他一頂“反革命”的帽子戴戴。這樣或許能震懾那些想起而仿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