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步年是一匹馬(3 / 3)

很長一段日子,步年隻要一出家門,就在地上爬,見人就像馬兒一樣叫,好像在故意逗大家開心。光明村的人圍到他身邊,問:步年,你為什麼不站起來,守仁又不打你了,你站起來好了,你為什麼還在地上爬呀?你是不是腦子壞了?步年隻是哈哈傻笑,不回答這個問題。他在心裏說:你們這些庸人,你們怎麼會明白我的感受,我過去騎在馬上不知道世界有多奇怪,我在地上爬後才知道你們有多可笑。因為我的眼睛變成了馬的眼睛,我看到的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當然我不會告訴你們這個秘密,如果我告訴你們,你們就會說我是瘋子,可究竟誰是瘋子還很難說呢。

遠處的機耕路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步年的心就狂跳起來。他心愛的馬兒過來了。可憐的馬兒,現在不自由了,現在它的後麵拖著一輛該死的車子。車子是步青親手做的,花了整整一個禮拜。每天晚上,步青都在東屋敲敲打打,弄得西屋的步年睡不好覺。步年躺在床上罵步青:他娘的,狗腿子步青,為了拍常華的馬屁,覺也不想睡了,真是官迷心竅了。步青為這輛馬車費盡心思,車篷上不但畫了毛主席畫像,還畫了林副主席的畫像,毛主席語錄當然也是不能少的。因此,這輛馬車看上去就像馬戲團的道具車。常華很喜歡坐馬車,喜歡坐著馬車進城。自從常華有了馬車,進城進得很勤,以至於光明村的人在背後說常華在城裏有姘頭。這當然是私下的談資,不足為憑。今天常華又坐著馬車進城了。待馬車叮叮當當的聲音消失,光明村的人開步年的玩笑。有人說:步年,陶玉玲給常華拉車你一定很心痛是不是?你如果心痛,你可以自己去拉呀,你就拉著常華進城呀。又有人說:步年,你心痛也沒用,你看陶玉玲現在連看也不看你一眼,它早把你忘了。步年也跟著哈哈笑,一臉無心無肝的樣子。

村裏的人玩笑了一會兒,就散了。這時,小荷花走了過來。小荷花批鬥時被剪成了陰陽頭,頭發還未長全,因此看上去頭上像頂著一隻刺蝟。小荷花原定為破鞋,因為他父親老金法畏罪潛逃,小荷花被定為新生反革命,成了四類分子。小荷花雖然多次被批鬥,但她的同情心沒有因此被批掉。她見到步年在地上爬,心裏就發酸。她想:多麼可憐呀,好好的人變成了一匹馬,從小沒了爹娘,也沒個人幫襯,他的兄弟又是個人麵獸心的家夥(自從步青批了她爹老金法,小荷花已經不對步青抱任何幻想了,她現在對步青恨之入骨)。小荷花就想安慰步年幾句。

步年知道小荷花可憐他。步年想,他娘的,她就是傻,容易自作多情,她的處境也不比我好,卻來同情我。她就是博愛。步年於是對小荷花學了幾聲馬叫。小荷花見步年這樣,眼眶一酸,掉下幾顆淚珠。她說:步年,他們都說你腦子有毛病,我想想也是,否則怎麼會像馬兒一樣爬呢,步年,你太可憐了,身上那麼髒,手上都是泥,步年,我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想哭。步年又噢噢地叫了幾聲,開口說話了。他說:破鞋,你就是太多情,這個毛病永遠改不了。不了解的人還以為你是個聖女,以為你同情階級敵人,其實你也是階級敵人。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啊,你爹跑了,你也是個孤兒了。所以,鬼知道你在為誰流淚,你一定在為自己流淚。小荷花說:步年,聽你說話,還像原來一樣刻薄,我想你的腦子沒有壞。既然腦子沒壞,你為什麼要像馬兒一樣爬呢?步年說:破鞋,你過來,我來告訴你。你為什麼會被打成反革命?並不是你有什麼錯,也不是因為你是破鞋,你做破鞋沒有錯,錯在你爹,你爹手裏有權。我為什麼變成一匹馬兒,是因為我本來騎在馬背上,有人也想騎在馬背上。你明白了沒有?小荷花搖搖頭,表示不懂。步年說:你這個人就是太笨,我來同你說幾句大白話。如果你手裏有東西,就很危險。我變成了一匹馬,不但手裏沒東西,連人也不是了,所以就沒有危險。小荷花,你卻有危險。你瞧你,屁股那麼圓,腰肢那麼細,大腿那麼長,你還有東西,你很危險。小荷花被步年說得臉紅心跳,眼睛也露出近日少見的光芒來。她說:馮步年,原來你那麼流氓。步年說:你別自作多情,我對你可沒興趣,可我不敢保證別人對你沒興趣。小荷花說:我出了那麼大的醜,誰還要我。步年笑了笑說:人家明的不要,暗地裏要。不過,小荷花,你放心,我會給你想辦法的。

小荷花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說:剛才小老虎來通知我明天大遊行,所有四類分子都要掛牌遊街。步年,這回你也逃不了。步年說:我願意給革命群眾取樂。

下午,村裏的廣播下了通知,為了展示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光明村革委會決定和鄰村搞一次活動。活動這樣安排:鄰村的群眾把他們的四類分子押過來和光明村會師,兩村合在一起遊街。下一次光明村到他們村遊街。步年聽到通知,就朝家裏爬。他想,他娘的,遊行可是個力氣活,我得先好好休息一下,睡他一覺再說。

第二天,步年早早爬著報到去了。他到的時候,別的四類分子都還沒到。群眾也沒到隊部,同四類分子比,革命群眾的自覺性要差得多。守仁已經在隊部。光明村的四類分子都歸守仁管,所以每次活動他都起得早,等著四類分子來報到。守仁見步年爬過來,就笑道:反革命步年,你倒是積極。步年說:我雖是反革命,但對革命也應該支持,我來得早是對革命最大的支持。守仁說:你倒是會花言巧語。沒多久,四類分子陸續到了。大香香的頭發看上去比平時更亮澤,看來她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頭發上抹了菜油。小荷花穿得很隨便,但她就是穿得破破爛爛,圓屁股也是撅著的,撩人眼目。馮思有死了,他的兒子馮愛國被他娘帶了來,大家看不出馮愛國是睡著還是醒著,他渾身軟軟的,沒一點生氣。他們來的時候,自覺地帶了牌子,有的已掛到自己的脖子上,有的好像還有點難為情,用手提著,故意不讓人看到牌子上麵的字。小荷花不但自己是新生反革命,還有一個畏罪潛逃的爹,因此,她要掛兩塊牌。步年被打倒以來,還沒被正經批鬥過(很奇怪,常華和守仁居然沒興趣批鬥他),所以步年沒有牌子。步年見別人有牌,自己沒有,覺得不妥,就主動向守仁要求掛牌。守仁這才意識到沒給步年準備這玩意兒。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木板,守仁隻好說:你不用掛牌了,你是一匹馬,在地上爬就行。

革命群眾對參加這樣的活動很高興,今天雖然要走幾裏路,但想起一路上熱熱鬧鬧的,不但可以喊口號,男男女女還可以打情罵俏,大家相當期待。守仁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開始集合四類分子。四類分子怎麼個集合法,守仁早已心中有譜,具體是:步年在最前排,因為他是馬,他在最前麵爬觀賞性較強;第二排是兩位破鞋,大香香和小荷花;第三排本來應是馮思有和老金法,但馮思有已死,由他兒子代替,老金法在逃,空缺;後麵的四類分子身份複雜,不一一贅述。四類分子排定後,守仁回到隊部辦公室,同常華作了彙報。常華點點頭,光明村的大遊行就開始了。

照例是鑼鼓開道。前麵敲鑼打鼓的是步年過去吹拉彈唱班那一夥,現在他們成了無產階級宣傳隊隊員。他們在前麵鑼鼓一敲,氣氛就出來了。革命群眾臉上都綻放出了笑容。一位女同誌舉起拳頭喊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群眾也舉起了手,跟著喊口號。隻是群眾喊得不太莊嚴。

領喊口號的女同誌不是光明村人,她是常華特意從城裏請來的。這說明常華是多麼重視這次活動。這個女同誌留著短發,穿著軍裝,一臉嚴肅。她的聲音尖利高亢,像金屬一樣閃亮。光明村的人除了從廣播裏聽到過這麼漂亮的聲音,現實生活中還沒聽到過,大家親耳聽到這種聲音,有一種自己真的幹上了革命的幻覺。這女同誌臉蛋周正,奶子也蠻大,但光明村的男人認為她太一本正經,對她幾乎沒有想法。倒是光明村的女同誌有了想法,她們私下說,這位城裏來的女人是常華的姘頭。常華為什麼老進城,就是去見她。當然她們這麼說沒一點證據,她們總是這樣,想象力隻停留在這種事情上麵,她們的毛病是以為想象到的就是事實,實際上可能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不過說老實話,實際究竟怎樣隻有常華知道。光明村沒人敢問,外麵的傳言也沒人敢向他通報。

現在要說說常華處在遊行隊伍的什麼位置。常華坐在馬車裏,馬車處在四類分子方陣的後麵,群眾方陣的前麵。馬車的左邊是步青,右邊是守仁。常華喜歡聽馬車叮當的鈴聲,但群眾口號喊得山響,把鈴聲被掩蓋了過去,常華感到遺憾。群眾喊口號,他跟著在車內舉舉手,動動嘴,不發出聲音。他的樣子非常深沉,讓大家想起那尊被敲掉的菩薩,眼神遙遠,好像在遠處或是天上看著這一切。

步年爬在最前麵,不時回頭看群眾。他想,他們終於泄了,他們的高潮過去了,可鄰村的隊伍還沒到呢。看來喊口號也不是件輕鬆活。步年放慢速度,來到小荷花身邊,說:你瞧,革命群眾比我們還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