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步青來到了隊部。步青進來的時候,雙眼空洞,表情冷漠。守仁一臉自作聰明的笑意,就好像他已經明白了世上所有的秘密。他說:步青,你瞧,你揭發的反革命我抓來了。步青若有所思地“噢”一聲,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這個事。步青空洞的目光穿過守仁落在一片虛無之中。守仁想,這會兒你無所謂,等下你就知道什麼叫慘不忍睹。守仁觀察步青,步青臉色蒼白,看上去比以往更深沉。他娘的,他們就知道深沉,一副金口難開的樣子,我受不了他們這德行,我受不了,我如果不說話我寧可死,他們那一套我學不來。
步青早上醒來的時候感到沒一絲力氣,就像剛剛大病了一場。他感到很奇怪,怎麼突然渾身無力了呢。過了一會兒,步青全身疼痛起來,頭要炸裂似地痛。後來他意識到步年被人打了。這事以前也發生過,他們打在步年身上,步青跟著疼痛。他又想,也許他們並沒有打步年,我全身痛隻不過是我今天生病了。他繼續蒙頭睡覺。就在這時,小老虎來叫他,讓他到隊部去。
守仁開始對步年施暴。他先從水缸裏打了一桶水,往步年頭上澆。守仁的表情十分輕鬆,好像步年是一株莊稼,守仁正在精心灌溉,好像這株莊稼在他的澆灌下會茁壯成長。一會兒,步年醒了過來,他對自己滿身的水和躺在隊部感到很奇怪。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馬,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和馬在一塊,現在馬不在身邊,他不放心。他問:我的馬呢?我的馬呢?守仁冷笑一聲:你倒是挺重情的,一醒來就找你的陶玉玲。我告訴你馬在哪兒。守仁指了指步年:你就是一匹馬,你他娘的每天同馬睡在一起,和馬胡搞,你就是馬。你爬,你爬幾圈給我們看看。步青也在這裏,他也想看你爬呢。步年當然不會爬,不但不爬,硬撐著站起來,想衝出去找他的馬。守仁對準步年的腳就是一棍,步年來了個嘴啃地。步年的嘴唇磕破了,血大口大口從嘴中湧出來。守仁又踢了他幾腳,讓他像馬兒一樣爬。步年不屈服,於是守仁用棍子打。步年又昏了過去。
步青的臉上冒出虛汗。虛汗的顆粒很大,很像臉上長出的水泡。守仁微笑著走到步青跟前,說:步青,你怎麼了,怎麼出那麼大的汗?步青喘了一口氣說:我今天身體不好,早上起來頭就痛。守仁說:頭痛你就去喝一碗薑湯。你不會是別的毛病吧?步青說:我的頭經常痛,老毛病。守仁說:我這樣收拾你兄弟你沒意見吧?步青說:什麼話,他幹了這麼反動的事,我還有什麼意見。我如果有意見就不會主動揭發他。守仁笑了笑,笑得很燦爛。他說:我想你也不會有意見。
守仁開始對步年實施第二輪打擊。他還是用冷水澆步年的頭,澆著澆著,守仁來了靈感,他掏出胯下的家夥對著步年小便起來。他一邊小便一邊哼著小曲,臉上的表情是暢快的,好像他正趴在女人身上作樂。撒完尿他還打了個快樂的激靈。昏過去的步年吃到了守仁溫熱的尿液,仿佛被打了一支強心針,又醒了過來。嘴邊有鹹味,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步青看到這一幕,直覺惡心,忍不住想吐。他幹嘔了幾下,沒吐出任何東西,但嘔吐的感覺一直在喉頭。守仁見步年醒來,笑道:你先像馬兒那樣在屋子裏爬一圈,再來聽你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步年惦記他的馬,問:你們把我的擁軍馬弄到哪裏去了?守仁說:又找你的老婆了,我也不知道陶玉玲去了哪裏,不過你的陶玉玲從今天起不再屬於你了,而是屬於常華同誌了。步青,是不是?步青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拔出一根煙遞給守仁,說:守仁哥,你在這裏審,我找馬去。我剛才看到馬在天邊跑,萬一跑遠了,找不回來就麻煩了。守仁不放過步青,他攔住步青說:我一個人怎麼審,兩個人才能審,你不要走。步青沒辦法,隻好留下。守仁見步青越來越虛弱,心裏很高興。他娘的,我打步年,步青受不了啦,他想溜走啦。他娘的,是該讓他看看我守仁的厲害,好讓他以後服我。守仁更殘忍地折磨步年,先把步年的手反架成飛機上,再用膝蓋頂住步年的頭,說:你爬不爬,你的陶玉玲是一匹馬,你也是一匹馬,你爬,你今天不爬,我就打死你。步年堅持不爬。一會兒,步年又昏了過去。守仁累了,像是突然萎掉了,哈欠不斷。守仁對步青說:這兒交給你,我去隔壁睡一覺。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步年在牆邊昏迷著。步青走到步年前麵,板著臉說:你他娘的就不能低下頭,你他娘的爬幾圈怎麼啦,你這是招打。他娘的都見鬼了,守仁打你,痛的是我,我被你害慘了。步青罵了步年一頓,又在心裏罵起守仁。他娘的馮守仁,真是個惡霸,過去的地主資本家也沒你那麼凶。罵了會兒,步青的氣有點順了,頭也不怎麼痛了。他索性靠在八仙桌上,一會兒,睡了過去。
步青在睡夢中聽到屋子裏有馬叫聲,他醒了過來。屋裏並沒有馬。他感到奇怪,這馬叫聲是從哪兒發出來的呢?他習慣性地朝步年躺著的地方望去,嚇了一跳,步年不在那裏了。他以為步年逃走了。如果步年逃走了,那他真是愚蠢至極,是找死。就在這時,步青又聽到了馬叫聲,是從他的身後傳來的,呼哧呼哧,聲音裏透著熱氣。步青轉過身子,看到步年趴在地上學馬叫。步青說:你這是幹什麼?剛才叫你爬你不爬,現在沒人叫你爬你倒學起馬來了。步年沒回答,隻是“噢噢噢”地叫。步青又說:你歇點力,老地方躺著去,等會守仁叫你爬時你也別太硬,吃眼前虧。步年依舊“噢噢噢”地叫。步青這時看出了點名堂,步年難道真的變成了一匹馬?此刻步年的表情似笑非笑,和他的馬兒一模一樣。步青全身起了雞皮,他覺得步年這樣笑很不正常,這笑容隻有白癡和那些大徹大悟的人才有。步青想,大概守仁把步年的腦殼打壞了,守仁用這麼粗的棍子打步年的腦袋,不打壞才怪。
步年自得其樂地在屋子裏爬。步年不但叫起來像馬,動作也深得馬兒的精髓,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匹馬了。由於步年叫得太響,把守仁吵醒了。守仁從床上跳下來,看到步年在地上爬,開心地笑了起來。賊他娘的,剛才叫他爬不爬,喜歡吃棍子,現在沒人叫他爬,他卻爬得歡,還學馬叫,人他娘的就是賤。步青怕守仁再對步年施暴,所以他客氣地遞煙給守仁,並擦亮一根火柴給守仁點上。守仁見步青這樣一個態度,對步青就不那麼生氣了。別看守仁凶,他可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守仁美美地吸了口煙,沉浸在無比滿足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小老虎來報。小老虎說:馬兒失蹤了。整整一個上午,馬兒在田野裏跑來跑去,不停地叫,叫起來就像奏哀樂。我們追不上它。後來,我們看到它長出翅膀,飛了起來,在天柱的上空消失了。我們找遍了天柱也沒有找到。守仁和步青聽了小老虎的彙報,很著急。他倆出門找馬。他們沒忘記把隊部的門鎖死,免得步年也逃到那個神秘兮兮的天柱去。
守仁和步青發動群眾,去天柱找馬。他們找了一圈,馬兒的影子都沒見著。後來,還是步青想出了點子。他說:隻有步年找得到馬,步年隻要吹聲哨,馬兒就會回來的。同去的群眾早已不想找馬了,聽步青一說,點頭稱是。於是守仁就帶著光明村的群眾趕到隊部。
光明村的人看到步年像馬兒一樣在地上爬,並且步年的臉也像馬兒一樣拉長了,表情完全是馬兒的表情,特別是步年的眼睛,也像馬兒一樣警覺,好像在他眼裏世界出了什麼差錯。他們一時搞不明白步年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有點吃驚。這時,守仁得意地說:這個反革命過去騎在馬上神氣活現,好像他是個大人物,你們瞧,現在被我的棍子訓成了一匹馬。守仁正說話時,步年“噢噢噢”地發出馬叫聲,把守仁的聲音掩蓋了過去。大家見狀都笑出聲來,氣氛一活躍,群眾的思想不再往階級鬥爭那邊靠,他們禁不住講起粗話。一個說:步年,你老婆陶玉玲不見了,我們為了找你老婆,兩腿都走酸了。另一個說:步年,你老婆不聽我們的,我們叫它,它不肯見我們,你老婆他娘的還很貞潔。大家一邊說,一邊笑,連板著臉的守仁也笑了。隻有步青一臉嚴肅,步青在公共場所不輕易笑,這點很像常華,難怪光明村的人都說,步青是常華第二。這個說法守仁聽了很不開心。
守仁對步年交代了幾句,步年就歡快地朝村頭爬去。光明村的人跟在後麵。令人驚訝的是步年爬得還真快,他們必須小跑才能跟得上。步年爬到村頭的香樟樹下,向東了望,雙眼露出溫柔之色。這時,步年的喉嚨中發出尖利的叫嘯。一聲,二聲,三聲。奇跡出現了,人們隻眨了眨眼,天邊出現一匹飛翔的馬。馬兒漂亮的鬃毛高高揚起,前腿的肌肉群堅韌有力,午後的陽光照耀在馬身上,馬兒像一隻鴿子一樣潔白。人們又眨了眨眼,馬兒就出現在村頭。馬兒見到步年顯得很興奮,它用頭蹭步年,還用舌頭舔步年的臉。步年流下了淚。見此情景,有人高聲地說:現在,光明村有兩匹馬了。他們是步年和陶玉玲,他們剛好是一對兒。
3
步年的身上出現了奇怪的事情。他在地上爬,有幾隻昆蟲總是跟著他,在他的頭上盤旋,怎麼趕都趕不走。它們嗡嗡嗡圍著他轉的樣子就好像他是一堆狗屎。幾天以後,頭上聚集的蟲子越來越多,就好像他的頭上出現了一個天柱。步年想,蟲子好奇心太強,大概想弄明白他為什麼要像馬兒一樣在地上爬。步年被守仁打昏時,馬兒跑到了他的夢裏。馬兒說:你還是在地上爬吧,你如果站著你就要挨棍子,你趴在地上你就安全了。步年醒過來後在地上爬了幾圈感覺很好,突然覺得自己天生是一匹馬。蟲子越來越多,步年爬到哪裏蟲子跟到哪裏,頭上的蟲子就好像是一把保護傘。步年害怕起來。怎麼會這樣,見到大頭鬼了,我他娘的又不是天柱山,你們蟲子跟著我幹什麼。步年想,他站起來大約蟲子就會散去的。但他起來後,蟲子不但沒有散去,反而往他身上鑽,就好像他變成了一棵樹,它們都來他身上棲息。蟲子把步年弄得渾身發癢。步年趕緊趴下。蟲子又飛到了他的頭頂上方。他試了幾次,都是這種情況。步年不敢再站起來。他想,馬兒跑到我夢中來叫我在地上爬,現在蟲子也要我在地上爬,這是天意了。步年就打定主意在地上爬。關於蟲子的事,步年有點疑神疑鬼。他想,也許根本沒他娘的蟲子,也許我的腦子被打壞了,出現了幻覺。不管是幻覺還是確有其事,總之,嗡嗡嗡的蟲子在頭上聚集夠讓人心煩的。所以,步年決定把蟲子趕跑。步年找了一些能冒出青煙的幹草,企圖熏走頭上像烏雲一樣飄來飄去的蟲子。步年一邊燒一邊說:你們走吧,我不再站起來了。步年燒了三天三夜的幹草才把蟲子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