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說:多看看報紙,多聽聽廣播。
老頭吃力地抬起那隻早已沒有力氣的右手,做了個用來強調語氣的手勢。步年發現老頭的眼神裏充滿驚恐。
步年按老頭的要求叫了他的夥計給老頭出殯。由於上述原因,他吹得如此賣力就不難理解。在黃泥小路上,在棺材的前頭,步年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奏得如訴如泣,可謂撼天地而泣鬼神。步年一邊吹一邊想,這個高德老頭臨死還不忘做一回他的老師,竟叫他多看報紙。步年可不想看報紙,他一看報紙頭就大。他覺得還是這樣窮樂來得有趣,來得自由自在。
步年正這麼想的時候,天空中出現異象,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三匹馬兒。這是步年第一次見到馬,以前隻在圖畫中或電影中看到。這時,步年手中的嗩呐停吹了。他一停,他的夥伴也都停了下來。他們站著不動看疾馳的馬兒。他們還看到了馬背上的軍人,都說,是解放軍,是解放軍。他們停下來,後麵抬棺材的也隻好停下來。這一帶的規矩,半道上不能把棺材放下來,否則就要倒黴。抬棺材的立在那兒,雙腿打戰。抬著走的時候借著棺材上下的顛力,可以省點力氣,如果站著不動,就很累人。抬棺材的人就罵步年他們:你們發什麼呆啊,是不是見到大頭鬼啦。他們說話的當兒,也都見到了馬兒。
步年見後麵的人罵,好像從夢中醒了過來。他聽到遠去的馬蹄聲清脆悠揚,就跟著馬蹄聲的節奏吹了起來。於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變得歡快起來。後來步年覺得自己很對不住高德老頭,人死了還吹得那麼高興,他真擔心老頭從棺材中爬出來把他訓一通。那老頭兒可是非常好為人師的。
3
步年對新事物有很強的好奇心,他想弄清馬兒從天而降是怎麼回事。步年馬上打聽到軍隊開進了天柱。軍隊進來了,糧草也要接著運來。這一帶交通不便,汽車沒法子開進來,軍隊隻好用馬運送給養和情報,這樣光明村的人有幸見到了馬兒。
步年替高德老頭吹打完後,回村已是午後。早上的霧氣已散,天氣晴朗。因為是秋天,雖然太陽很大,也不算太熱。步年來到村頭,看到小老虎領著孩子們在村頭的香樟樹下撒野,花腔卻獨自一人爬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眼睛望著南方。小老虎這邊卻沒像花腔那樣專注,他們在馬兒沒出現以前顯然對欺負人更感興趣。小老虎覺得解放軍騎在馬上真是威風,他很想嚐嚐騎馬的味道,他對一個胖孩說:趴下。胖孩不解其意,說:你叫我幹什麼?小老虎說:我要把你當馬騎。胖孩顯然對這個提議不太接受,他說:你那麼重我怎麼吃得消?這時,另一個瘦子跳將出來,他說:你不願意就算了,騎我的吧。小老虎沒騎到瘦子身上,而是瞪起眼睛看胖子,他的眼睛瞪起來有點嚇人,瞪得胖子要哭了。胖子堅持了一會兒,趴到地上說:好吧。小老虎爬到他身上說:我為什麼要騎你?因為你胖,像一頭豬,騎起來舒服。
小老虎的行為步年全看到了。步年覺得小老虎太不像話了,決定管管他。步年把小老虎從胖子身上拉下來,訓斥道:你怎麼這樣欺負人,他是人你怎麼能當馬騎。小老虎被步年一拉差點摔倒,他沒想到步年會來管這事,光明村的成年人不願管孩子們的事,小老虎認為步年很沒資格,反唇相譏:是他自己願意的,管你屁事。步年問胖子:是你自己願意的?胖子見有人為他打抱不平,就說:我不願意。步年又訓小老虎,說:你都聽到了?人家根本不願意嘛,現在是社會主義,你還想同舊社會的地主資本家一樣騎在窮人頭上作威作福?步年這樣一說,小老虎就有點被鎮住了。但小老虎也不是這麼好唬的,他眼珠骨碌一轉,又有了說辭:你是大人,你欺負我算什麼本事,嘁,你也就在我們小孩子麵前占點便宜。步年聽到這話,火一下子上來了,過去一把抱住小老虎,舉過頭頂,想把小老虎拋到爛泥田裏去,轉念又想,小老虎終究是個孩子,就不同他計較了。他把小老虎扔到地上。小老虎惡狠狠地瞪了步年一眼,說: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步年聽了小老虎的話,輕蔑地笑了笑。(步年沒想到,就在這天晚上,他家屋頂的瓦片被一陣冰雹似的石子砸得千瘡百孔。這是小老虎領著他手下的孩子所為。)
步年正笑著,花腔走了過來。花腔的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笑容,顯然步年教訓小老虎,他感到很舒坦。花腔走過香樟樹時,拍了拍手,頭朝天,大聲地說:馬兒不會來了,因為我看到馬兒從前麵的一條小路跑過,跑到天柱去了。
一個孩子說: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說馬兒跑過了?我們怎麼沒看見。
花腔說:你們怎麼會看得見,你們給地主資本家做牛做馬,你們怎麼會看得見。
步年聽了花腔的話,不禁多看了花腔幾眼。步年想,現在的孩子怎麼一個個老三老四的。
步年沒有相信花腔的話,他繼續等在村頭,希望能見到馬。這天,馬兒如花腔所言沒有出現。步年等到天黑就回家弄晚飯去了。
吃過晚飯,步年朝天柱那邊望了望,打算去天柱看一看。其實很多人(部分大人和幾乎所有孩子)都想去天柱看看解放軍,看看那些威武的馬,但他們都不敢去。部隊早已通過上級有關部門給光明村下了通知,光明村的人不能得擅自靠近天柱,否則會有危險。這個通知田頭廣播在下午已經播過了。一些內行的人繪聲繪色講解放軍在天柱的情形。其中,老金法講得最起勁。如前所述,老金法曾是遊擊隊員,自以為懂軍事,講得比較專業。他說:軍隊在天柱,老百姓當然是不能靠近的,解放軍雖然是人民子弟兵,軍民魚水情,但老百姓那麼雜,誰能搞得清誰是好人誰是階級敵人,臉上又沒有寫著。我們這裏雖然離蘇修遠但離台灣近呀,說不定台灣特務說來就來了呢?解放軍的警惕性肯定高,他們睡在帳篷裏,四周有人站著崗。解放軍站崗,手裏拿的可是真家夥,子彈上了膛,如果有人敢靠近,就可能給崩了。老金法這麼一說,許多人點頭附和,原本想去天柱看看的人,都打消了念頭。一些人把老金法的話記在心上,在吃飯時沒忘了警告一下自己的孩子。
即使大人們不警告孩子們,孩子們也不敢晚上去天柱。天柱那地方實在有點特別,老發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在村民的感覺裏,天柱好像不在地球上,而是在他們的想象之中。可事實上,光明村東邊的群山中,確實存在這麼一個神奇的地方。這麼說吧,天柱可是個天然昆蟲博物館——當然光明村的人也叫不來昆蟲這樣文縐縐的詞語,他們一概叫它們為蟲子。有些什麼蟲子呢?翻一下書可以查出它們的學名,它們是:天蛾,石蠅,大蜓,螽斯,鹿角蝵等等。也有一些人們比較熟悉的蟲子,如蝴蝶,各種各樣的都有,五彩繽紛。世界上的色彩和圖案,沒有比昆蟲更為神奇的了,比如天蛾,它有一雙無比巨大的眼睛,幾乎占據了它整個頭部。天蛾的眼睛很像動物的眼睛,眼珠很小,眼白的麵積占百分之八十,因此黑眼珠看上去就像是高光下的一粒豆子,堅硬,冷漠,看上去很驚悚。天蛾的色彩是黑色和黃色組合而成,呈斑馬狀。又比如獨角仙,頭上的角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形,猶如一道彩虹,頭部很小,頭上有類似雄雞的冠,它的身體如同金屬鑄造而成,外殼由暗紅色、青色、黃色構成,圖案規則對稱,通體無毛,極富光澤。所有這些東西都讓人覺得詭異,色彩和圖案,好像不是在人間,而是來自另外一個人們無法想像的世界。這麼多的蟲子在天柱飛來飛去容易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以為自己是在太虛幻境之中。天柱不光蟲子多,植物也同別處不一般,比較原始,有些藤蔓生出的葉子大得驚人,像梧桐葉子。也隻有天柱長得出這樣的藤蔓,把這些藤蔓移到別處,開出的葉子就像爬山虎那樣細小了。總而言之,天柱這地方有點神奇。光明村的人倒也習慣了,初來乍到的人見到這裏的一切,常常覺得自己在做夢。據這些陌生人描述,在天柱,他們常常會看到遠處向他們走過來的人像某種爬行的昆蟲,走到近處才變成人。光明村的人聽到那些外地人這麼說,並不感到奇怪,人要是在夢中什麼事都會發生。
所以,晚上要去天柱那地方是要有一定勇氣的。不但要不怕軍隊手裏的槍,還要不怕天柱的蟲子和種種傳說。步年去,實在是他太想近距離見見馬兒了,如果能順便騎一騎馬當然最好不過。想想騎著馬兒的感覺,步年的心早已像蟲子那樣飛到天柱山上麵了。
步年來到一座山頂,停下來,往下看。他看到天柱山下麵的湖邊果真有軍隊的帳篷,並且如老金法所言,軍隊荷槍實彈,三步六崗,煞有介事,好像一場大戰即將來臨。軍隊出現在天柱這個地方,看上去像一群外星人。步年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變成了一隻蟲子,比如天蛾什麼的,眼睛是否變成了複眼。就在這時,三匹馬兒進入了他的眼簾,他的心跳加速,血液流動歡暢,他覺得自己像蟲子一樣飛了起來。步年看清楚了,那三匹馬兩匹是白的,一匹是紅棕色的,毛色純正,沒有一根雜毛,每一根毛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步年又走近一點,他看到馬兒突然變形,變成了一隻在地上爬的蜈蚣,眼睛很駭人。一會兒,他才明白看到的原來是馬兒在水中的倒影。這時,步年出了一些問題。他先聽到一隻蟲子嗡嗡嗡地從耳邊飛過,接著有一支硬硬的家夥抵著他的後腦勺。他回頭一看,是個士兵。士兵把他抓了起來。步年想,怪不得人家說解放軍是天兵天將,果然神,剛才周圍還沒人影,眨眼就出來一個解放軍,難道解放軍都變成蟲子隱藏了起來?
士兵捆住了步年的手,用一條黑布蒙住了步年的眼,把步年關到一間帳蓬裏,再沒人理他。
步年蒙著眼呆在帳篷裏,弄不清白天黑夜。步年心裏急,感到時間流逝得很緩慢,因此,他認為至少在帳篷裏呆了三天。關於時間,村裏一些長者認為,天柱的時間和光明村的時間不一樣,在天柱,時間按自己的方式流逝著。這種說法來由已久,至少在光明村流傳了千年。可見時間的相對性早已被光明村的人發現。不知過了多少時光,步年聽到悠揚的軍號響起,接著傳來一陣馬嘯聲。馬嘯聲尖利溫熱,步年聽了熱淚盈眶。他的淚水浸透了蒙著他的黑布。濕透的黑布讓步年覺得眼前更漆黑,他更是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視覺沒有了,聽覺和嗅覺發達起來。他聽到了一般人聽不到的聲音,那些低頻鳴叫的蟲子,嚓嚓嚓的,讓人渾身發癢。他還聞到一般人聞不到的氣味,比如光明村特有的含著大便芬芳的氣味。這樣的聽覺和嗅覺要是在平常絕對可以稱得上特異功能。
步年突然嗅到了村支書馮思有的氣味。他正走在來天柱的半道上。馮支書的氣息真是複雜,煙草的臭味相當濃烈,還有狐臭,過去當遊擊隊員時他知道自己有狐臭,但當上光明村的支書後,他就忘記了自己有狐臭,因為他自己聞不到,別人也不敢向他提。步年還從這複雜的氣味中分辨出馮支書兒子的尿腥味。馮支書結婚遲,兒子還隻有十一歲,照說這歲數也不會尿床了,可他兒子還尿,據說還是個夜遊神。這複雜的氣味雖不好聞,但步年聞著很快樂,簡直令他飄飄欲仙。可見香和臭是相對的,對香和臭的愛好也是有條件的。要說步年為什麼飄飄欲仙,是因為步年認為支書馮思有是來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