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明村不大,交通也不發達,通往外麵世界的隻有一條把村子一分為二的橫貫南北的石子路(這條路有個社會主義式的名字叫機耕路)。村裏的人出去的少,進來的也不多,來的都是貨郎或別的諸如掃煙囪者、錫匠、箍桶匠等手工勞動者。村的東邊是田野,但平地不算多,不遠處就是山,越往東山就越多。山裏邊還有一個叫天柱的地方,老是出現一些奇怪的事情。村的西邊有條江,這條江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在夏天可以去遊泳,在別的季節可以去釣魚。對大人來說,這條江意味著他們不可能朝西走,除非他想自殺,因為江上沒有橋。江對麵有一些村莊,村裏人認為那裏比這邊熱鬧——其實這也不一定。這樣的環境應該稱得上安靜的,但環境好不一定村莊就平靜,後來光明村就出了很多事情,也稱得上轟轟烈烈。
一九六五年秋天的某個晚上,光明村莊突然開進一支軍隊,是人民解放軍。解放軍講紀律,他們不太願意麻煩老百姓,他們不聲不響地在天柱山腳下搭起了帳篷,住了下來。他們雖然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可行軍時靜悄悄的,他們的到來當然引出幾聲狗吠,但光明村的人都睡得比較死,因此不知道軍隊進駐。村民是第二天才知道這件事的,他們對解放軍有安全感,他們雖然不知道軍隊為何而來,可他們知道軍隊不是來打仗的。因為沒仗可打,國民黨早已逃到台灣去了,美國佬也被我誌願軍和朝鮮人民擊潰了,光明村在南方,離蘇修比較遠,要打也找不到敵人。
軍隊開進來的第二天早上,村頭突然飛奔而過幾匹馬,這是村裏人感興趣的。事實上,就是因為村民見到馬兒疾馳而過,見到馬背上的解放軍,才猜到軍隊開進了村子的。那天還有點霧,光明村一有霧,風景就有點像國畫。村子東邊的群山幾乎隱了去,村子各家各戶房子前後的苦楝樹叢像是浮在半空中,一些飛鳥在看不見的地方聒噪,它們八成棲息在附近的電線杆上梳理自己的羽毛。村裏的大人和孩子都喜歡早起,起床後他們就聚在村頭的高音喇叭下談天。高音喇叭要晚些時候才響。人們喝著茶,開粗俗的玩笑。玩笑的內容大都是昨晚上床上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馬兒從村頭奔馳過來,由於霧氣太重,馬兒像是從天而降。這就是說,馬兒像天兵天將一樣駕著雲朵而來。事實上,社員們事後都是這麼說的,他們說:難怪美帝蘇修都怕我人民軍隊,原來解放軍比天兵天將還神呢!南方沒有馬,社員們是第一次見到馬,所以對馬兒很感興趣。
對解放軍的威武村裏的人看法是一致的,但其他方麵就有點分歧。比如剛才究竟飛過去幾匹馬,這些馬是白馬還是黑馬,就有不同的說法。開始時意見很多戰線極混亂,但爭了一會兒,基本上分成兩派。一派以老金法為代表,認為剛才跑過去三匹馬,馬是白的;另一派以守仁為代表,也認為剛才跑過去的馬兒是三匹,但馬兒是黑的。老金法參加過遊擊隊,因此自認為是村裏的元老,平時好發表個意見在所難免。但光明村的人對老金法不是很買賬,關於老金法在部隊的身份也有多種說法,這幾種說法都不夠高大英勇。比如有人說老金法在部隊隻不過是個養豬佬;又比如有人說他在部隊什麼都不幹,也不是部隊的人,隻負責替遊擊隊掏糞坑;再比如還有人傳說老金法為什麼隻養豬隻掏糞是因為他是個膽小鬼,打仗時像縮頭烏龜,隻打了一次仗遊擊隊就不讓他去前線了。雖然這幾種說法對老金法不利,但老金法是共產黨員,是村支部裏的人,在村裏說話有一定的分量,所以附和的人不少。再說守仁,年紀不大,也沒參加過革命戰爭,但他要求進步,入了黨,也是村支部裏的人,代表著村裏的少壯派,當然也有支持的人。於是兩派爭個你死我活。這邊說是黑馬,那邊說是白馬。就在這個時候,光明村的支書馮思有走了過來。馮思有是光明村普遍承認的老革命,資格老,威信高,脾氣相對也大,整天黑著臉,隨時要訓人的樣子。雖然馮思有樣子比較可怕,但社員們認為馮思有其實是個心腸不錯的人。總之,馮思有的革命經曆是確信無疑的,因為他的身上有好幾處傷,貨真價實。那光滑的疤痕在他身上散發著光榮的光芒和氣息。他是光明村真正的權威。當人們為某事爭執不下時,隻有他才能一錘定音,不管他說得對還是錯。馮思有站在兩派的中間,聽兩派描述自己認為是白馬或黑馬的依據,讓馮思有定奪。雖然馮思有並沒看到剛才奔馳而過的馬,但他還是板著個臉,堅定地說:馬是白馬。雙方這才平息下來。
那邊成人的爭議剛剛平息,村頭的糞坑上,兩個孩子也發生了爭執。他們為誰最先見到馬爭了起來。這兩個孩子一個叫小老虎,一個叫花腔,兩人都是十四五歲。這樣小的年紀老實說拉大便是沒有規律的,但他們發現大人們都是每天早上坐到糞坑上拉大便,於是他們也人模狗樣地早早起床到糞坑上大便,意思是說他們也長大了,可以和大人平起平坐了。隻是這兩個孩子相互看不慣,相互不服氣。那叫小老虎的孩子,很有點領袖天賦,光明村的孩子都聽他的,都願意和他交朋友。那叫花腔的脾氣有點怪,不太合群,平時獨來獨往。不知怎麼的,花腔就是看不慣小老虎,覺得小老虎自以為是,因此如果小老虎說東,花腔一般都會說西。小老虎對花腔當然也有看法,他覺得花腔沒有理由和他對著幹。小老虎很想找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花腔。
現在機會來了。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小老虎和花腔正在大便,馬兒從天而降,從他們麵前跑過。小老虎見到馬兒很興奮,立馬從糞坑上跳下來,高呼道:我見到馬了,我見到馬了,是我第一個見到了馬。這時,花腔也從糞坑上跳了下來,不以為然地說:你叫什麼呀,是我先見到馬兒的。小老虎聽了這話,很掃興。別的孩子可不敢在他麵前這樣說,就是這個人一點都不買他的賬,因為這個人自稱能夠目窮千裏,還能透過衣服和皮肉看到別人的五髒六腑。小老虎可不信這個鬼。小老虎就把眼瞪圓了,問:你說什麼?花腔冷笑了一聲,說:是我最先見到馬,馬兒還在半空中我已經看到了。小老虎想,我今天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於是他就過去給了花腔一拳。兩人就打起來了。
剛剛爭論完的成人見到兩個小家夥在糞坑前大打出手,覺得又有事做了,他們就走過去看兩個孩子打。這也是光明村的風俗,光明村的人喜歡看牛鬥架,也喜歡看小男孩摔跤,孩子們打架他們就在一旁起哄。見有人起哄,兩個孩子就越打越勇。但一會兒,兩個孩子沒了氣力,把各自的手搭在對方的肩上原地打轉。成人看著不過癮,紛紛走了。兩個孩子就自動放開了,因為他們覺得誰也製服不了誰,如果再打下去隻能兩敗俱傷。他們之所以自動放開當然也有些外來因素,因為田間廣播突然響了起來,他們倆都沒有精神準備,嚇了一跳。這一嚇就各自收起了搭在對方肩上的手。手是收起來了,口沒有收起來,依然對罵。小老虎說:這次便宜了你,下次剝你的皮。花腔當然也不甘示弱,他罵:我下次不但要剝你的皮,我還要抽你的筋。
他們罵的時候,田間廣播開始播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一個女播音員正在鏗鏘有力地說:“《海瑞罷官》宣揚了什麼?……所以,《海瑞罷官》是一株毒草,影響很大,流毒很廣……”但光明村沒人能聽懂廣播裏說的是個什麼意思。
2
光明村究竟誰最先見到馬,不是花腔也不是小老虎,而是步年。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那天早上,步年在另外一個村裏替人出殯。這個村在光明村的南邊,而馬是從南邊來的,因此步年最先看到了馬。
步年當然不是殯儀館的,光明村四近還沒有實行什麼火葬呢。這一帶人死了比較複雜,出殯有一套儀式。屍體放到棺材裏後,由八個人抬著把棺材埋到山上的墓裏去,但棺材前麵要有一群人敲鑼打鼓,吹拉彈唱,棺材後麵死者的親戚要披麻戴孝,號啕大哭。步年就是棺材前麵吹拉彈唱中的一員。他們吹的是《孟薑女哭長城》,這曲子是步年選定的。他們如果替婚禮吹奏就用《社會主義好》或《歌唱祖國》,但出殯用就不太好,於是步年想了想就選了個《孟薑女哭長城》。當時有人提出光吹一個太單調,步年又想了想,另外預備了一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步年想,反正蘇聯也變修了,吹這個曲子給死人聽也不算反動。這個曲子彈唱班子的人沒聽過,步年隻好一句一句教他們。
出殯的隊伍緩慢地朝山上爬去。步年把嗩呐吹得很賣力。步年是棺材前那一夥的首席樂手,氣氛好不好全仗他的嗩呐了。步年不但賣力,吹得還蠻有創造力,他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中的某幾個音無限拉長,這樣,聽起來就有一種悲歎的效果。
當然步年吹得這麼賣力這麼有創造性是有原因的。
步年今年十九歲,是光明村的天才。這樣說他是因為他懂得很多東西,別人感到為難的事他一學就會。他很能賭,會吹嗩呐,還喜歡演戲。光明村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學會這些玩意兒的。後來人們發現他其實也不比別人聰明,要說聰明的地方就是他總是能夠和一些怪人交上朋友,他的許多玩意兒都是向怪人們學來的。比如村頭的瞎子水明,他能打撲克,因為他能摸得出每一張牌,所以眼睛瞎也沒問題。每張牌平平光光的,可瞎子就能摸得出。步年很奇怪,就同水明交朋友。水明就給步年教了一二,步年沒多久即能摸得出每張牌了,雖偶有失誤,但如果同人打撲克,步年這點功夫是足夠了。
躺在棺材裏麵的那個死者也是個怪人。此人不是光明村的,本來步年一夥是不給別村的人送葬的,但有一天,這個人自己找上門來了。
這個人叫高德,七十多歲了,無後。他找到步年,對步年說:步年,我和你朋友一場,我這輩子對你沒任何要求,隻有一事相托,我死後,你要把你的吹拉彈唱班子叫過來,給我送葬。步年知道這個老頭有點瘋,以為他說這瘋話是開玩笑,所以就說:你好好的人,怎麼想到死了,你是不是活膩了。老頭說:錢我帶來了,五十元,這點錢是給你們兄弟的辛苦錢,到時你們要好好給我吹打一番。步年看到錢就笑了,他說:高德老板,你這個資本家,就認錢字,你如果死了,你不花錢我也給你去吹。老頭說:你如果不拿著錢,我就會不放心,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讓我放心點好不好?說著老頭把錢塞給步年,然後轉身走了。
幾天以後,步年才知道老頭沒開玩笑,老頭在絕食,誰勸都不行,他就是想死。高德老頭這樣,村裏的人也拿他沒辦法。他們村的人認為高德老頭是個高人,他有料事如神的本事。這個結論村裏人當然是經過幾十年的觀察才得出來的。從前,高德是資本家,在城裏開了一家大煤場,生意一直不錯,但一九四八年,他不想開這個煤場了,他把煤場分給了工人們,自己回到鄉下來了。他到鄉下後,還勸那些富人把地賣了得了,換些錢享受享受,結果高德被鄉紳們罵得要死。這些富人因不聽高德話,在一九四九年一個個人頭落地,但高德在解放後政府一直把他當作開明紳士、社會賢達,日子過得比較滋潤(他這個人懂得享受)。這以後,村裏人認為他是個預言家。現在預言家活得好好的,卻去絕食,村裏人還是有點想不通的,但因為高德老頭永遠正確,村裏人想不通也就不去想它了。
步年聽說高德老頭絕食時,老頭已生命垂危。步年打聽到老頭不但給他錢,還給了別人錢。也就是說老頭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好了。老頭考慮得相當周到,比如,誰替他的屍體擦臉(因為絕食時,他的口水橫流,臉弄得很髒,所以死了需要擦臉。幹這活可得二十元),誰背屍體(可得五十元),誰抬棺材(可得一百元)等等。步年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等他趕到老頭那裏,老頭已奄奄一息。老頭睜開眼,看了看步年,他的眼神已十分遙遠。老頭張了張嘴,從嘴裏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像是從肺部裏出來,細若遊絲,音節則像鴨叫,又沒有鴨叫那麼響亮,或者說他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喉頭有痰時說出的話。步年好不容易才聽清楚老頭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