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踞於縣城中央的天主堂，是全城製高點，也是最堅固的建築物。從射擊孔望出去，鱗次櫛比的瓦房恰像暴風雨中片片灰色帆船，甘棠從自己所處位置已預感到未來的戰鬥該是多麼殘酷。
黑牡丹正在教甘棠使用手槍，縣城背後的雲台山突然升起三發紅色信號彈，像初放的映山紅那樣鮮豔奪目。如此壯觀的景象隻有在電影《南征北戰》中見過，但那是看熱鬧，而今可是身臨其境的戰鬥。
炮聲海嘯般轟鳴而起，密集的炮彈帶著撕裂人心的嘯聲飛向雲台山，在一片地皮發抖的爆炸聲中，山上的磚木連同殘肢斷臂衝天而起。如此猛烈而殘忍的炮擊，把天主堂裏一張張幼稚的麵孔扭曲得變了原形。
反到底總司令部駐守的糧食局大樓，槍聲稀疏下來，甘棠不知在朝鮮打過仗的周彪在怎樣指揮戰鬥，為何敗得這麼快？不一會兒，全城據點相繼失守，剩下的天主堂已成為重兵圍困的孤島。甘棠看見，天主堂前麵的街道上，訓練有素的“8·15”軍旗兵團挺著蘇式步槍上的三稜刺刀，不斷紮進反到底活生生的肉體，地上、牆上的血液構成一片惡心的猩紅。
終於可以開槍了——街上隻剩下狂奔而來的藍色鋼盔群。
“噠噠噠噠……”黑牡丹率先射出一串機槍子彈，街上猝不及防的勝利者們立刻改變隊形，交替掩護著衝進了一條小巷，脫離了火力範圍。
甘棠正要下令利用這一機會撤退，300公尺外水電局樓頂的四聯高機響了，旋風似的彈雨呼嘯而來，擊碎了堵在窗門上的磚頭，屋裏光線驟然明亮起來。雪曼的男朋友趴在窗口上不動了， 甘棠以為他受了傷，在把他拉開的一瞬間，大家都為之怔住了——戰友的腦袋已被高射機槍打掉大半！
不能再抵抗了，樓房一旦轟垮，201支隊將全軍覆沒。甘棠不得不下達撤退命令：總司令部已不知去向，城裏到處是敵人，我們隻有分頭撤退，兩天後到雷音寺集中。
裂開大口的天主堂歪歪斜斜地搖晃著，進攻者端著刺刀衝上樓，然而晚了幾分鍾。斑駁的牆壁上，“野戰軍戰士寧死不屈”的血字分外顯目。他們搜索不到一個活人，但終於發現後門虛掩著，拉開後門，外麵就是縱橫交錯的居民住房，認定敗者躲進了居民家中。
甘棠機警地觀察著四周動靜，尋找著藏身之地，聽到後麵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猛烈的砸門聲，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電影中的地下工作者，還真像《野火春風鬥古城》中的金環、銀環。
居民害怕武鬥，家家閂上房門，再用扛子抵住。甘棠敲了幾家房門，都無人應聲。“站住！站住！”她見後麵有一人追來，返身開了一槍，趁著那人蹲下躲子彈的時候，拐進了另一條小巷，將手槍甩上房頂，推開窗戶閃進了一家民房。
懷抱嬰兒的老太婆見進來個姑娘，當她還在驚愕中，甘棠已將屋裏看了一遍，沒有地方可藏身。她急中生智，脫下外衣壓在席子下，在床頭拿一件衣服胡亂穿上，輕輕抱過嬰兒，叫老太婆快拿白糖來，她把白糖抹在奶頭上，“喂”起奶來。
一個手提蘇式步槍的大漢踢破門板闖了進來，問甘棠看見一個拿手槍的妹兒沒有？甘棠說，我門都是關起的，有人路過也看不見嘛。
嬰兒見凶神惡煞的生人進屋，嚇得直哭。
“小乖乖，小小不哭，叔叔是鬧著玩的。爸爸二天回來， 給你買很多糖糖。”
老太婆見姑娘臨危不慌，也回過神來，但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姑娘家的奶子硬梆梆的不下垂，奶頭也很小，這小夥如果懂得起，那就遭了。甘棠叫老太婆去衝奶粉，扯下衣服蓋住奶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年辰，啥子東西都要票，坐月子才發一斤紅糖票。你們在大城市過得安逸，怕不興票哈？那人道，好個重慶，說起好聽，供不應求，不求供應。說起你也不相信，那回我堂客去買草紙，輪子排攏了去摸草紙票，不曉得遭哪個龜兒摸了，害得她回來拿《開崗山戰報》塞胯腳，襯起襯起的，走路都不方便。說完就走了。
甘棠親了嬰兒一口，給老太婆磕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