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天前,秦主任就接到了法院開庭審判的通知。這一天秦主任起得更早,他洗漱完畢就步履匆匆地向教學樓走去。教學樓還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霧靄中,教室的燈就次第亮了起來。他沿著教學樓的陽台從一樓慢慢向上巡查。因為學生尚未到齊,教室顯得空曠,貼在教室牆上的標語也就格外醒目,隻見中國紅的條幅上赫然地跳躍著這樣的字句:要成功,先發瘋,下定決心向前衝;多掙一分,壓倒萬人;既然學不死,就往死裏學。秦主任把目光轉向高三教學樓,高三教學樓與高一教學樓遙遙相對,每個教室門口的外牆上貼著的兩米見方的大紅塑料布分外刺眼,遠遠望去仿佛白色的牆壁上長出了一片片可惡的牛皮癬,當然秦主任知道這不是牛皮癬,而是承載著幸福的若亞方舟,那裏麵盛滿了大學夢想和奮鬥的格言。秦主任把目光撤了回來,沿著走廊繼續向前走著,他走過火箭班、奧賽班的門口,他看到學生大約有八成已經晨讀了,普通班教室也有那麼幾個孤零零的身影。他們都在嘰裏咕嚕地讀著大英帝國的語言,當然也有個別學生在讀生物。今天是星期三,應該是語文早讀時間,但學生們在語文老師沒來之前爭分奪秒地讀英語已是慣例。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學生對英語有多少興趣,隻是因為英語在高考中容易拉開距離。這一點秦主任是心知肚明的,當他巡查完畢回到辦公室的時候,起床鈴才慢條斯理地響起來。他站在教學樓的門口迎接著每一位班主任和輔導老師的到來。寒來暑往,年複一年,他就這樣鍥而不舍地站著,哪些老師早到,哪些老師踩著鈴聲進教室,那些老師偶爾遲到他都清楚著。雖然沒有什麼處理但老師們都自尊心強,很難為情的,遲到一次就會耿耿於懷,因此遲到成了不少老師的噩夢,常常深更半夜在遲到的夢境中驚醒,也因此弄得很多人神經衰弱,落下了失眠的病根。
自習鈴聲響過,遠遠望見華簡老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教學樓飛奔,她跑得一扭一扭的,樣子很滑稽,跑到教學樓門口就難堪地站住了。低聲說:“遲到了,昨晚孩子病了,淩晨四點才睡。”秦主任看著她,隻見她滿臉憔悴,一頭濃密的黑發潦草地散亂在肩上,穿著高跟鞋的雙腳並沒有穿襪,鞋子顯得大了些。秦主任想難怪她剛才跑得一扭一扭的。他溫和地說:“沒關係,孩子好些了吧?”華老師“嗯”了一句後,就向教室奔去,當然還是跑得一扭一扭的。
望著華老師的背影秦主任不禁想起了自己有關遲到的往事:那時他還很年輕,偶爾也有遲到的時候。有一次他遲到了,在教學樓門口沒有碰到領導,心裏有些慶幸,他一麵提心吊膽地往教室溜又一麵左顧右盼地向周圍瞧——希望沒有被領導看見。當他跑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卻不幸地發現領導已站在教室裏麵了,他傻眼了,窘迫地站在那裏不知該怎麼辦。
這時領導發話了,他抬腕看著自己手表厲聲說:“你早啊!”
早讀的孩子們一齊停下讀書,把目光集焦到他身上,他難堪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領導黑著臉看著他,他支支吾吾地想解釋。
領導擋住了他的口:“不用解釋了,誰都會有理由,以後別讓我看到你遲到了。”
說完領導就氣呼呼地快步走出了教室。剩下他像傻瓜一樣站著,供學生們觀賞。
幸好這時輔導老師從另一個班過來了,他看著同學們說:“讀書啊!怎不讀書?”於是孩子們把目光從他身上撤走,放開喉嚨讀書去了。
從此他與做夢遲到結下了不解之緣,每個月都要做好幾次,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會嚇出一身汗。有時夢做得離奇荒誕,就像魔幻小說一般。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這樣的:
一天早晨,他又遲到了,他拚命往教學樓跑,但是他的腳不聽使喚,上身去了前方,腳卻落在後頭,他也顧不上腳了,拚命向前飛,腳在後麵喊“等等我”,他生氣地說:“你沒看見我遲到了嗎?”腳說:“沒有我,你去了教室也沒用啊,難道你就浮在教室上空或匍匐在地上?”他覺得腳說得有道理,就一麵飛一麵回頭對腳說:“你快些。”就在他回頭的一瞬,他看到穿著白襪子的兩隻腳變成了長著四隻腳的小白兔,小白兔仿佛遇到了惡狼逃命般向前奔,小白兔跑到他的下方說:“下來吧。”他向下一跳,便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小白兔的背上。小白兔背著他向前飛奔,他老遠就看見教學樓門口站著年級主任,他對小白兔說:“走後門。”小白兔就把他背到了後門,走到後門與年級主任碰了個正著,他嚇出一身冷汗,在心裏說:怎麼辦?我要是能隱身就好了。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真的隱身了——他變成了一隻小虱子藏在了小白兔的絨毛裏。小白兔把他背到二樓,他看見年級主任走了就又變回了自己,這時小白兔不見了,他的麵前隻有一雙穿著白襪子的腳,他跳到那雙腳上,腿與腳對接上了,嚴絲合縫。他穿著白襪子走進教室,學生們一齊把目光照射在他的腳上,這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沒有穿鞋。他正難堪的時候,年級主任走了進來,用嚴厲的目光直直地看著他,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這一顫仿佛把自己顫醒了,他看見自己坐在辦公室裏,旁邊還有老師在備課,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小鳥在樹上歡快地唱歌,微風輕輕地吹拂。他拍著胸口說:“好!真好! 原來我隻是做了一個夢,我並沒有遲到。”他輕輕地哼了一句“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糊裏糊塗不知怎的,他又站在了教室,學生們不由分說地往外跑,他高喊:“別走啊!上課了。”學生們繼續向外走,並說:“你自己都遲到了,還有資格管我們?”於是他跑出教室去追學生,好不容易追回了幾個。他急匆匆地走進教室,猛一抬頭發現教室坐了很多人,他定睛一看:啊!原來全部是學校領導。年級主任說:“今天我們隨堂聽課,你的學生呢?”他結結巴巴,不知怎麼回答。年級主任又說:“你自己帶頭遲到,還想學生不遲到?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身教重於言教?”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被問得啞口無言,像木頭一樣豎著,豎了一會後就狼狽地向講台逃去。逃上講台的他仍然是手腳找不到著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和自如,他想找一句開場白,但大腦一片空白,他連“上課”都忘記說了,就慌慌張張地準備上課,他習慣性地去翻課本,卻發現自己沒有帶課本,怎麼辦?他心裏在打鼓,他想,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這時剛才逃課的學生又陸陸續續地回來了,隻聽到門口不斷傳來“報告”的聲音,他一麵回答著“請進”。一麵伸手去拿粉筆,但自己的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好像是被誰用針線縫上了。他知道講桌上有紅綠白三種粉筆,他要用白粉筆,但不知哪根是白的,他隻好用左手把眼睛掰開。他想自己的樣子肯定很滑稽,因為他聽到有學生在下麵竊笑,他心裏好恨自己不爭氣,於是他氣運丹田然後咬緊牙關再把氣運到眼睛上,他感到渾身的血液在奔湧,隻聽到嘣的一聲縫住眼睛的線被掙斷了,眼睛總算被撕開了一條縫,他立刻感到眼眶有被撕裂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