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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灰白就是末日的顏色。

終於,幾張故作沉著的臉襯著那片灰白浮現在他的眼前。

駝子說:“出事了,你們,求求你們快去救人啊!”

領導不慌不忙,說:“沒有那麼嚴重,群眾心裏有情緒,就發泄一下。”

駝子一著急,居然昏過去了。

其實,這會兒,伐木場派出製止衝突的隊伍已經出發了。甚至連醫生都派過去了。駝子醒過來時,伐木場領導告訴他,衝突已經停止了。而且,“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也對機村那些犯下了抗拒紀念革命烈士的反革命行為的人也施行了救治。”領導話鋒一轉,“你就好好在這裏休息,明天早上,跟我們一起安葬革命烈士吧。”

駝子發出了悲傷而絕望的呻吟。

“你說什麼?”

“不!”軟弱而且膽小的駝子哭出聲來了,但他還是聽到自己在喊,“不——!”

“你也反對紀念革命烈士?”

“我不反對,但你們就給機村留一塊能種莊稼的地吧。”

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老魏親自率領一個工作組下到機村。但機村人眾口一詞,說一點也不反對犧牲的烈士,他們隻是希望在巨大的災害過後,還有一塊荒地可供開墾。他們還說,農業學大寨也要一個合適的地方。機村有十多個人被抓進縣城關了一段時間,回來後,又在全村大會上被批鬥了幾次。每一次大會,駝子都要率先作出深刻的檢查。老魏作為縣革委的副主任親自表態,把那些烈士全部安葬在縣城旁邊的烈士陵園。深秋的雪一下來,喧騰的世界又歸於了寂靜,事情差不多就這樣平息了。

駝子的老傷又犯了,躺在家裏,但呻吟的聲音足以讓全村人聽見。

他的呻吟中增加了新的內容,他喊:“繼續革命,繼續革命!我革不動了,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背都痛啊,我打國民黨,打江山受的傷,我革不動這個命了!”

然後,他轉而咒罵機村的鄉親:“我欠了你們什麼,我不欠你們什麼了,告訴你們,我早就把欠你們的還清了!你們怎麼敢像對付敵人一樣對付工人老大哥?你們都以為我軟弱膽小,哼!”駝子居然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大開著的門前,“我知道你們都在聽著,那你們就豎起耳朵,你們去打聽打聽,老子在新一村是怎麼當支書的,老子對什麼事情手軟過?要是不信,明年一開春,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大家感到驚奇,這個好人口中怎麼吐出了這麼多惡毒的言語。但大家對這些惡毒的言語並不在意,有人說:“繼續革命就是不斷往前跑,就像我們拿著鞭子讓牛拉著犁頭一直抽打,不讓可憐的畜生停下來喘氣一樣,這個可憐的家夥真的是拉不動身上的犁頭了。”

雪一直下個不停,勞碌掙紮了一年的機村終於停下來,可以喘口氣,可以回味一下這一年經過的種種事情了。年輕人都還在遠處的墾荒工地上,如果不是每家屋頂上還飄蕩著淡藍的炊煙,整個機村就像死去了一樣。

駱木匠跟著工作組留下的幾個人走家串戶動員大家出來參加會議,大多數人都守著溫暖的火塘沉默不語。

也有人開口說話:“世上所以有冬天,就是天老爺也疼人,知道累了一年的莊稼人要休息一下了。不是連我們老支書也犯病了嗎?”

駱木匠說:“那是他的革命意誌消退了!”駱木匠在這戶人家還喝了一些酒,那家人一邊給他酒喝,一邊卻與他爭吵。好多年了,那些陌生的詞語是他的護身符。隻是他嘴上一掛上那些來自上麵,來自文件上的詞語,人家就害怕,就閉口不言了。但是,今天,也許是這些人借酒壯膽,和他針鋒相對,不肯退讓了。他從這戶人家走出來時,已經帶著濃重的醉意了。在飄飛的雪花後麵,他恍惚看見了幾個模糊的影子。他笑了:“不要裝神弄鬼,告訴你們,我什麼都不害怕,我一點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