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群並沒有跑遠,它們順著湖岸跑出一段就停下來了。依然停在湖邊那些青碧的草地中間。
卓央說:“太漂亮了。它們太漂亮了。”
機村的人都看到過鹿,但是那些鹿常常在獵人的槍口與陷阱的威脅之下,外出尋食時總是一副驚惶的模樣。而且,經過多年的獵殺,特別是經過了機村的森林大火,機村早就沒有鹿群了,偶爾出現在人們視野裏,也是形隻影單。但在這裏,鹿群因為一點異常的動靜就機警地跑開,但是它們跑出去不過百步之遙,就停下來安詳地飲水吃草。駱木匠又想舉槍,但被協拉瓊巴舉手摁住了。
大家的目光都掠過風中起伏的草浪奔向那群安詳的鹿。
協拉瓊巴說:“鹿苑。”
“什麼?”索波皺起了眉頭,“你又在瞎叨咕什麼?”
“我說鹿苑。古歌裏唱的鹿苑。”
大家就想起來了,古歌裏確實唱過,這個王國沒有鹿,出征草原部落時,打了勝仗,戰敗的王敬獻了鹿,他們班師回朝後,就有了鹿苑。梅花鹿苑。這幾個機村的年輕人沒有見過梅花。因為此花本地不產。但遠遠看去,那些鹿棕褐的身軀上密布圓形的黃白色斑點,的確像是某種開放的花朵。鹿在他們視野中低頭吃草,甩動著短短的尾巴,漸行漸遠,最後,走入一片闊葉的樹林,消失不見了。
卓央說:“太美了。”
駱木匠說:“以後來開荒的人,隻是帶上糧食,肉,這裏有的是。”
索波起身,在距湖邊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個有泉眼,還有幾株野生刺梨樹的地方,揮動長刀,芟去地上的野草。然後,他用勁踏踏鬆軟的黑土:“房子就建在這個地方。”
協拉瓊巴看看湖,再看看樹林那邊,在樹林深處,古國王宮傾圮形成的小丘隱約可見。他笑了笑,相跟著動手幹起活來。其實,他們並沒有真的建起一所房子。而是芟掉一塊草,然後學了修公路和水電站的樣子,在將來應該建上房子的地方,打上了一些木樁。木樁砍去了外皮,露出白生生的木質,修公路和水電站的人打下木樁後還會用紅色油漆在上麵寫下編號與簡單的文字。但他們沒有紅色油漆,也不懂得那樣編號有什麼意義。索波還讓大家以此為中心,四散著走開,走完一千步,在那裏挖掘一些泥土帶回來。大家帶回來的都是黑油油的肥沃泥土。協拉瓊巴從他帶回的泥土中,還拿出了一塊堅硬的陶片。
索波把這些泥土鄭重其事地分裝好,說:“以後,機村人不會餓肚子了。”
這時,黃昏降臨了。湖上閃爍著夕陽最後一抹金光。吃東西的時候,協拉瓊巴一口也沒吃,他離開大家,把捏好的糌粑拋往林中廢墟方向,然後,他起身去到了湖邊,他蹲下身子,抱住了腦袋像他爺爺一樣開始輕輕吟唱。
駱木匠憤怒了:“隊長,這個人一直在裝神弄鬼,你要跟他鬥爭。”
索波用一根棍子撥弄眼前的火堆,他每動一下棍子,許多火星就飛舞起來,飛躥上夜空,抬頭望去,那些火星很快熄滅了。
“鬥爭?”索波用疑問的口氣重複了一遍在這個環境中聽起來有些陌生,也有些唐突的詞:“跟誰鬥爭?走了這麼幾天,你還不累?”
“我想,隊長是不想回去了。”
索波很認真地看了一眼駱木匠,長歎了一口氣,在草地上躺了下來。深藍的天空仿佛一個巨大的帳幕籠罩在頭頂,上麵掛滿了一顆顆閃爍的星星。他又長歎了一口氣,說:“我真是不想回去了。”
這話要是讓卓央聽見,卓央就要心疼了,但卓央不在,她到水邊清潔自己去了。她來到水邊的時候,協拉瓊巴停止了歌唱。一停止歌唱,寂靜立即就降臨下來,然後才是湖波輕輕拍擊湖岸的聲音,回蕩在兩個人中間。兩個人站得很近,但那聲音一分隔,他們像是隔得很遠很遠。協拉瓊巴扭頭要往回走。這時,卓央卻說:“你站住。”
協拉瓊巴就站住了。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害怕。”
協拉瓊巴就回過身來。
“你轉過身去,不準看。”任何時代,這些漂亮姑娘在某種情境下,對於任何男人都有任性的權利。
“好,我不轉過身來。”
卓央沒有再說話,協拉瓊巴站在原地,聽見身後一片水聲響亮。後來,水聲停了。後來,水聲又響起來。協拉瓊巴回頭,是一片朦朧的肉光。他轉過身子,那水聲在腦子裏打雷聲一樣轟然作響。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卓央站在他麵前,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地說:“你很聽話,我們走吧。”那口氣比索波隊長的口氣還要理所當然。但是,一回到火堆旁,她燦爛笑容就朝向索波隊長了:“我們明天就回去嗎?”
“回去,回去了我們還要再來。”
“但是,這些懸崖我們怎麼上去呢?”
“睡吧,回得去也要回去,回不去也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