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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古歌中的五彩鳥真的曾經向過去的人學舌過,它們盤旋在天上,還在驚叫:“來了!來了!”

它們的聒噪聲震得人腦袋嗡嗡作響。

見多識廣的駱木匠笑了:“媽那個×,鸚鵡!”

“鸚鵡?”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漂亮的鸚鵡!”

鸚鵡們並不特別善於飛翔,它們又慢慢降落到樹上。

天空中沒有了它們的影子,樹林裏也沒有了它們的聲音。巨大的寂靜又籠罩住了這夢境一般的地方。

這時,大家才想起那頭漂亮的狼。

狼消失了。

“狼呢?”

索波說:“上去看看,肯定倒在草叢裏,死了。”

駱木匠就往小丘跟前奔去了。協拉瓊巴卻笑了:“你是等它跑開才開槍的。”

“胡說!”

協拉瓊巴眼裏閃爍著迷離恍惚的神情,臉上浮現著莫測高深的笑容,嘴上卻不再爭辯。但索波心裏知道這個灰眼睛的家夥說得對,他確實不可能打中那狼。他也知道這不是因為害怕,那麼,又是因為什麼呢?因為那狼太漂亮,太威風凜凜了,那狼太像狼了。所以,當他手指搭上槍機的時候,心頭卻猶豫了。就在那片刻之間,狼就像一道光一樣閃爍一下,就很快消失了。的的確確,順槍管指出的方向,從眼睛到缺口再到準星這三點一線瞄出去,即將被射殺的獵物身上都披著一層好看的光暈,特別是有太陽光籠罩的時候更是如此。獵人禁不住都要在心裏讚美一聲:多麼漂亮啊!然後,轟然一聲,美麗生靈終究還是被擊倒在血泊中了。但是,索波知道,這一回,他的確猶豫了更長一點的時間。槍響之後,那美麗的光暈不是轟然一聲炸開,而是閃電一樣飛掠而過,從什麼地方消失了。

大家都登到了小丘頂上,果然,在狼應該倒下的地方,沒有狼的影子。陽光落在丘頂的花上草上與雜樹之上。

他們發現,腳下不是一座天然的丘崗,而是一個建築的巨大廢墟。腳下,盡是規整與不規整的石頭,石頭上麵長滿了苔蘚與青草,石頭縫中,那些姿態虯曲的樹怕也生長了兩三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了。

現在,這幾個年輕人都相信,古歌中懷想的那個古老王國是真正存在過了。

更重要的是,幾個人待在這高大的廢墟上,心裏竟然沒來由地感到了隱隱的害怕。好像那些遮蔽了陽光的幽深的樹影中,真有遙遠飄渺的身影在無聲穿行。當他們來到廢墟下方,看到一塊石頭,幹幹淨淨地沒有長草也沒有長樹,上麵赫然刻著一頭狼的圖像。協拉瓊巴眼裏的神情更加迷離恍惚:“剛才那頭狼不是真的,是狼神的魂魄。”

大家互相看看,都不言語,隻是加快腳步要從這廢墟裏走出去。走下這片小丘是容易的,但是,小丘並不是廢墟的全部。這片廢墟那麼廣大,從中走出去,真還費了他們不少的工夫。那麼多的雜樹與藤蔓,那麼多苔蘚叢生又濕又滑的石頭,還有樹冠深處那些聒噪不休的鸚鵡。一直在叫著:“來了!來了!”

傳說中,這些鸚鵡偶爾有一隻是王者的奸細,更多的是王族的奴仆。王者一旦走動,它們就振翅飛翔,盤旋在所有臣民的頭頂,喝令他們開道或回避。而一旦有麵孔陌生者出現,它們更是大聲聒噪。立即,王座深垂的帷幕後,侍衛已然刀槍在手了。但現在,隻有他們幾個人沉默著走在大片建築傾圮留下的大堆石頭中間。那鸚鵡們是在向過去的亡魂通報什麼嗎?

協拉瓊巴有些害怕了:“它們為什麼一直這麼叫?它們這麼叫是想叫誰聽到?”

駱木匠笑了:“叫鬼聽到!”

卓央用手指塞住耳朵:“你們都不準說話!”

這是七十年代的某一天,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在進行,這場偉大的革命運動一開始,就宣布了所有鬼魂神靈都是不存在的。現在行走在這林間的都是這場運動中成長起來的新青年,都不再相信虛無的鬼魂與過去供在廟裏的偶像,而且,廟裏很多偶像就á在他們戴著紅袖章的手上。但他們畢竟還是機村人,機村人在這個山穀王國的傳說中浸染了幾百年。一到這種情境之下,內心那些他們以為早已消滅幹淨的東西一下子就複活了。

複活的標誌,就是他們都感到害怕。

害怕使他們對時間的消逝感到麻木。他們隻是汗流浹背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陰森的樹林終於落在了身後,鸚鵡們的叫聲也沉落在濃重的樹影中間,他們也沒有感到已經走出了古代王國的廢墟。直到清新的風撲麵而來,把林子中的腐木敗草的氣味一掃而光。他們才發現已經來到了從絕壁上方曾經望見的碧草如茵的草地上,遠處,碧藍的湖水在陽光下微微鼓蕩。

四個人都腿一軟,跌坐在草地之上。

湖畔,幾隻鹿聽到了異樣的動靜,伸長了脖子,豎起了耳朵順風凝神諦聽。駱木匠突然伸手抓過索波的步槍,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向鹿群舉起,那些鹿就甩開四蹄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