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周後,怡風離開上海的時候,微婉的助理業務已經幹得有聲有色。雖說人人都認為服務業從業者理應細心到位,被人打罵不還手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但若是換了他們自己去做服務業,怕是他們會對顧客們咬牙切齒地詛咒,就好像自己不曾是這作威作福人中的一個似的。所謂的助理即是明星的保姆,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命,沒有上下班之說,而微婉還多了另一種麻煩。
“Vivien?”在各種場子裏見到易微婉都是正常的事,但見她提著大小包包跟在人後麵,不停地接電話遞電話,時而還端著熱咖啡一路狂奔時,他們便覺得不正常了。
她想了想,幾個月前的吵鬧和出走一直是個被保護得很好的秘密,家裏不希望外人知道,於是她逢人隻說,夏天無聊,想找點事做。其實她的新老板是知道些什麼的,時不時地以同情的眼光瞥她。他還跟從前一樣,心好。他坐在彈簧椅中,見她站在一邊還會不好意思,便別扭地起身讓座;有時夜戲出的早,大夥一起出了橫店就去M1nt,每天輪番著裝醉:“今天老大請客!”他也就訕訕地笑著,乖乖地掏腰包請客。他們去的常常不是低消費的地方,人多就更不好應付。微婉每每覺得他太好欺負,想替他回過去,卻被他拉住。他低著頭說:“別別,他們也都很辛苦。”
越好欺負就越容易被人欺負,世界對待好人就如同嫖客對待妓女,開始還帶個虛偽的麵皮,可後來,就越發地什麼都不顧了。
習遠啊習遠。習遠是他的名字,在外麵人看來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星,可他並不富裕,他賺到的錢大多被經紀公司榨了去。他家裏還有一個四歲的女兒,在他那三流女演員前妻跟洋人跑掉後,他一個人在辛苦地撫養她。他學曆亦隻有中學學曆,拍古裝劇時因為念錯太多字而被網友大肆地嘲笑。這次拍的又是古裝劇,他偷偷塞了一本便攜式的新華字典在身上,趁人不注意時就拿出來,迅速地查出某個字的讀音,標在劇本上,然後再把字典小心翼翼地塞回去。
“這字典是1998年版的。這幾年,好像很多字都調整了讀音。”這些事瞞得過別人,卻逃不過助理Vivien的眼睛。
當年湯毅凡高考的時候,她也往他身邊湊過,她特喜歡看他做語文選擇題。他低著頭寫字,她就數他的睫毛,到最後她倒先睡著了,於是他也學不下去了,趕她去睡覺。
那廝有兩個變態的愛好——背新華字典和寫GRE作文。當然,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知道這兩個是什麼東西。
“那怎麼辦?”習遠著急了,“你……你幫我看看。”
微婉於是接過他已經深耕過的劇本:“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她說得很心虛,因為她的語文水平並不比他高,“嗨,管它呢。誰都不是完美的,你演技好他們不看,一兩個字念錯他們倒抓住不放了。這些人閑著無聊,你就讓他們講去好了,幹嗎在意。”
習遠默不作聲幾秒鍾,讓她將手機遞給他。他操作iPhone並不熟練,大多功能也是閑置著,但圈內人人都用,他隻好也跟著用。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她看見主屏和鎖屏的壁紙,都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桃子已經識字了,他們說現在的小孩懂事早,學習能力強,四五歲就會上網了,我不想讓她看見那些謾罵我的話,這會讓她覺得爸爸是個沒用的人。”
在那之後的某個晚上,湯毅凡會在半夜從夢中被電話吵醒。電話那邊的易微婉啞著嗓子問他:“喂,上麵一個‘明’下麵一個‘空’念什麼啊?還有那個‘繾綣’,難道不念‘繾卷’?”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你快說啊。”夜戲出到這麼晚,她有什麼辦法。
他給她正確的讀音,然後道:“你幹什麼呢?”
她已經掛了電話,拿著劇本去找習遠。
父親。
現在她知道,作為人類,母親是不可能雌雄同體孕育她的,所以她是有父親的。成長過程中她從沒見過他,但她不遺憾,因為這樣她就可以自由想象他的樣子:父親是個困在荒島中的人,她曾開著藍黃兩色的小飛機去營救他。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放下了繩梯,焦急卻自豪地喊:“爸爸,我來救你了!”在別人看來這隻是夢,但她自己確信無疑。每當做一次這樣的夢,她都會讓親人脫離了一次險境。世界,就這樣被她擺正了。
對全中國的幾億電視觀眾來說,習遠是個大牌明星;對橫店這百號人的劇組來說,他隻是個任人欺負的爛好人。他對誰都好,但他對誰都不在乎,他在乎的隻有自己的小女兒。對小女兒來說,他是父親,如果他被傷害了,他第一時間想的就是,這傷害會不會被牽連到女兒身上?
微婉仿佛見到了藍黃兩色的小飛機,脫離了夢境,來到了這蚊蟲叢生的惡臭片場。她在心底決定,下次出去,她必須為習遠出頭,絕不讓別人再欺負他。
她的方法很簡單——拚酒。你想叫老大埋單嗎,先跨過老大助理醉倒的軀體再說。雖然劇組不乏戰將,但她依然在殺青前的日子中保持了不敗的戰績。她的秘訣是什麼?那就是喝之前吃飽飯以及隻喝一種酒。幾番下來,人們也大致明白了Vivien的蠻勁,所以不再欺負習遠了。
有人陰陽怪氣地道:“老大,你這個助理,還真是很像你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