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贏了虞雪。

如此,她一身輕鬆了。

居於勝者的心理高度,她連虞雪的冷臉冰言都覺得可愛了許多。

而至於虞雪何以屈尊與她昔日鄙視的紈絝少女交朋友,她也很是明白個中原因的,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有種紐帶可以讓女人們互相仇視,當然也可以將女人們聯合在一起。而這個紐帶,就叫作男人。

“你嘴唇很幹,用點潤唇膏吧。”她掏出包裏的唇膏遞給虞雪,笑意盎然。那時她們正在一起溫書,是啊,一起溫書。後來回想起來,她還覺得這事十分的黑色幽默——她,竟然溫書。

那些她不會做的題目,虞雪會分外刻薄地數落她。而微婉報複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刻薄地數落虞雪的灰頭土臉。

“你睫毛很稀,我有一個魔法睫毛膏可以把睫毛刷得很濃很密,要不要試試看?”

最有趣的事,是她看著虞雪明明很想,但就是礙於麵子,硬要拒絕她,而且還要一邊咽口水,一邊表現出自己對這些庸俗脂粉的高度不屑。

什麼都不重要!隻有成績單上的一串滿分和出類拔萃的工作履曆,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她何必否認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呢?

易微婉一直都想活得漂漂亮亮的,就是說,如果在她豌豆點大的腦子裏存在過某種人生觀或者座右銘的話,那麼就是“要活得漂漂亮亮”。

世界很小,人生很短,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下一個轉角會遇到誰。所以,她想讓自己每時每刻都是美麗的。

養母將這作為她與生母神似的重要證據——在他們口中,那個黑白照片中不可一世的女演員,除去是個瘋子之外,倒也的確是個絕代佳人。如很多美人一樣,她也將容貌視為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坊間有言,即便在睡覺的時候,易染也不卸妝,從臥室走到浴廳都要穿著高跟鞋。但這不是真的,因為曾有記者偷拍下她的素顏照。可她因此而大發雷霆,命令身邊的保鏢砸了那記者的照相機,人則當場給揍到半死。

無論在什麼年代,傳媒都是開罪不得的,那件事讓她徹底地激怒了全港傳媒。自那以後,他們再沒寫過她一句好話。從此她便成了娛樂圈裏的一顆毒瘤:沒演技的花瓶,無道德的惡女,水性楊花的蕩婦,電影拍一部毀一部的掃把星。

流言愈演愈烈,直到爆不出更多的料了,媒體便開始胡言亂語。他們說,1988年的聖誕,她在巴黎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她嚇壞了,更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倉皇地逃回香港,將兒子棄在了巴黎,完全不顧其生死。之後她連香港也不敢留,又直接北上。私生子的謠言當然不是真的,因為微婉生於次年的八月,時間上,太緊了點。而且,比起對那所謂私生子的秘而不宣,易染可是很驕傲地向世界宣布了她女兒降生的消息,盡管她依然不說其父親是誰,這或許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

那時易染身在大陸,說自己有一個私生女,這也是要有足夠的膽量才能夠 說出口的。幸而,小微婉出生在湯宅,所以沒人有那個膽子,敢將屎盆子扣在紅色資本家老湯先生的頭上。為這事,倒是湯毅凡成日地耿耿於懷:“要是您媽真給我生了個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也許是因為湯太紅星閃閃身份的特殊性,顯然易染不是什麼可以粘上他們家的人,所以不久她便遭他們友善地驅逐了。

不管怎麼說,易微婉的降生,在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末還是頗具話題性的。二十年後,因為這個,在她貧瘠的人生中,她得以稍微擁有了那麼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

在她四五歲時,她媽媽開車衝進了大海。她獨自在那間破敗的寒舍中哇哇大哭的聲音,不知天國的母親是否聽到過。如果聽到,她是否後悔過?在那之後,她又在湯家逗留了短暫的時間,直至被養父領去了汪家——憑著汪太與母親的一些親緣關係,她勉強算是汪家人。

從那以後,易微婉有時還會籠罩在易染的光環下,但更多的時候,是籠罩在汪氏的光環下。

每當聽到對生母的熱情洋溢或義憤填膺的追思慨歎,微婉都習慣性地不出聲,隻是默默地聽著。

在這你一塗我一抹的畫布上,她大概可以笨拙而辛苦地勾勒出母親的輪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