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文筆清早到了龐府,見張伯指指後頭,他頓時明了,便留在廳裏耐心候著,想著待會要如何跟師傅開口告假,反複琢磨,反複思量。
後頭書房內,季堂正一手拿著信函,另一手在桌上輕叩,短短幾行字來回看了許久,末了,他將信函一把燒了,然後又慢悠悠地飲了杯茶,這才走出書房。
今日晴空朗朗,是個不錯的好天氣。
那邊廂,見師傅來了,文筆忙恭敬地行禮,剛想提告假之事,不想卻聽季堂先開口,道:“今兒個進山打獵如何?”
文筆一愣,不想弗了師父好意,可另一邊昨日又應承下文墨三人,一時舉棋不定,躊躇起來,不知如何作答。
季堂見他這幅模樣,笑問:“筆兒,有何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文筆隻好將昨日與文墨約好之事一五一十道來,季堂聽此緣故,好言寬慰徒弟幾句,又通情達理地說放他兩日的假,文筆忙稱謝,樂憨憨地行了禮,出了龐府,這就邀約人去。
眼見徒弟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樣,季堂心裏不知怎地生出了些繾綣之意,倘若當年月華未出事,隻怕這府裏也早就有了孩子,不至於冷冷清清空空蕩蕩至此。
季堂愣愣站了會,整整衣袖,隨口問道:“張伯,今日幾時了?”
“少爺,今兒個十五了。”張伯是從京師龐府過來的老人,私下無人時還是習慣稱呼他少爺。
季堂不由感慨:“還有半個月又該過年了。”張伯附和稱是,兩人又說了些府裏年貨準備之事,方才要出門。
自遊廊穿過,院子裏下人皆忙忙碌碌,果真是一派過年之景。
待走至門口,看見那道影壁的殘破之處,季堂一時頓住,出了神,隻怔怔負手而立,像棵天際間的勁鬆。十二月裏的風,烈得像把刀子,隨從們不敢催他,隻好陪著直打哆嗦。
最後他終於開口:“今兒個不去了,沒得興致,你們去打些野兔野豬什麼的回來,本將軍請喝酒。”眾人稱好,自是散去。
回了書房,季堂側身靠在軟榻之上,撐起半個身子,看了會閑書,最後閉起眼,偷得浮生半日閑,做起白日夢來。
恍惚都是當年之事,父親,哥哥,中意的女子,殺戮的戰場,畫麵交替,最後一封王家發來急報,說是月華去了。臨走時他應承了月華,這次回來定會娶她,可她未能等他從南疆回來,就因病去了。那日他平生第一次殺紅了眼。
季堂緩緩睜開眼,鳳目迷離,他扶額坐起,喘了口氣,走至書桌前抽出卷畫來,畫裏一名妙齡黃衣女子臨湖遠眺,笑得明媚。
月華,不知何時就能去陪你了,千萬得等著我,季堂這樣想著,雙目溫柔似水。
到了晚上,竟真有人送了頭幾百斤重的野豬來,季堂也不客氣,留那幾人在府裏喝酒,直醉得不省人事,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他醉酒後臉色煞白,張伯好說歹說,勸他喝了兩碗粥方肯罷休。桌上連夜醃好的野豬肉,季堂嚐了讚不絕口,就命人去割些上好的肉來。
道是有何用?季堂打馬去了文府。
文府內一幫小子正在前院裏鬧得開心,聽聞龐將軍來了,烏泱泱地一齊湧了出去,圍著季堂一個個請起安來。
文筆未料到今日裏師傅會親自上門來,父親今日正好去省裏頭辦事,於是忙將他迎進了府,奉到上座。
那些野豬肉安伯接了過來,文筆又是好一頓謝,季堂隻是笑:“反正無事,閑來走走罷了。”
在座的,不過都是金州城裏有頭有臉人家的公子哥兒,那些人一個個擠在龐闕跟前,恨不得攀上什麼關係。
唯獨一個青衣男子,手邊牽著個粉白小人兒,站在人群外頭,臉色淡然,季堂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幾眼。
文筆招呼那幫人坐下,又一一做個介紹,季堂小口抿著茶,也不說話,隻是聽著。
那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李牧秋,手上牽著的,則是文硯。李夫子的名號,季堂還是聽過的,他雖擅長領兵打仗,但平日裏也愛讀些詩文,早就知道平丘府裏有這麼位才子,隻可惜家道不好。今日一見,倒真有些文人之氣來。
牧秋遙遙一拜,算是見了個禮。
文硯對於哥哥口中的大英雄也已仰慕許久,他隻道是個胡須飄飄的老人家,誰知龐闕竟如此年輕,遂脫口而出:“龐將軍,你真是一點點都也不老。”奶身奶氣,聲音糯軟,季堂心下一軟,伸手抱起小硯兒,逗弄起來。
說笑著,不多時就來了個丫鬟,將一遝詩稿遞至牧秋跟前,恭敬道:“先生,這是大小姐送來讓您過目的。”
牧秋接了過去,問道:“你家小姐怎麼說?”那丫鬟又拿了張絲帛給他,上麵單寫一個“春”字,牧秋點頭,應道:“我若好了待會再麻煩你。”
眾人好奇,文筆解釋後,才知道後院的女子們在鬥詩,請的自然就是李牧秋李夫子當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