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憂鬱的臉(1 / 2)

大豐農場是孤島,薑伯倫是孤島中的孤雁。孤立,孤獨,孤寂,薑伯倫分外寂寞。

於是,薑伯倫埋頭看書,以書為友。薑伯倫在台北新店文園金庫感到孤獨的時候,就趁休息天到台北重慶南路書店看書、買書;在大豐農場,薑伯倫又一次陷入孤獨,他最喜歡的去處是農場圖書室。

圖書室也在一間草頂泥屋裏。那裏有報紙、雜誌,還有很多圖書。

薑伯倫從圖書室借書。每天晚上,或者在下雨天,總是在讀書中度過。他已經能夠流暢閱讀用簡體字印刷的大陸圖書。按照規定,勞教人員每次隻準借一本書,而薑伯倫讀書的速度又快,所以他不斷踩著泥路,到圖書室借書。

每一次借書,薑伯倫總能看到一張憂鬱的臉,一張慘白的臉,一張木然的臉,一張默默無語的臉。她三十多歲,眉目清秀,戴一副無框金絲眼鏡,齊耳短發。她沒有穿公安服裝,表明她並非公安幹警。她仿佛是一個機器人,收下薑伯倫送還的書,在他的借書證上蓋收訖章,然後把書按照編號放到木書架上,接著,在借書證上寫下薑伯倫新借的圖書書名以及登錄號。她用藍黑墨水鋼筆書寫,每一個字都端端正正,如同印刷體。她管理的圖書室,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圖書井然有序。

薑伯倫借過那麼多次書,她從未跟他說過一句話。

很偶然,有一次下雨,薑伯倫撐著油紙雨傘去圖書室借書,裏麵隻有她一人。薑伯倫看到她的桌子上鋪著一張上海的《解放日報》。忽然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吹走了報紙,露出原先被報紙遮掩的一本外文書。她趕緊從地上撿起《解放日報》,蓋在書上,再在報紙上麵壓上一本中文書。

薑伯倫眼疾,用法語說道:“你在看《Jean-Christophe》!”

她莫名驚詫,第一次開口:“你懂法語?”

薑伯倫點了點頭。他從小在法租界長大,從小學起就學法語、英語。在震旦大學上學時,老師都是用法語或者英語上課。

薑伯倫用法語對她說:“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有傅雷先生的中譯本,你為什麼看法文原版?”

她用法語回答說:“傅雷先生的譯筆固然一流,但是讀原作原汁原味,感覺更好。”

薑伯倫用英語說:“我也很喜歡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法文版的能借我看看嗎?”

她用英語回答:“這裏不允許看外文版圖書。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不能讓公安幹警知道,所以也不能借給你。”

薑伯倫用上海話問:“您貴姓?”

她反問:“您貴姓?”

薑伯倫答:“薑太公釣魚的薑,伯仲叔季的伯,倫敦的倫——薑伯倫。”

她答:“蕭何追韓信的蕭,生於春雨瀟瀟之時,故名蕭瀟。”

薑伯倫:“哦,蕭瀟小姐,富有詩意的名字。”

蕭瀟當即用法語說:“這裏不興叫小姐,而是叫同誌。你一開口就稱小姐,一定是從外麵來的。”

薑伯倫不語。

這時,聽見門外傳來踩在泥水中的腳步聲,他倆就中止了交談。

此後,每當薑伯倫到圖書室還書、借書,看到的不再是毫無表情的臉。她總是衝他嫣然一笑。

他倆用四種不同的方式進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