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伯倫笑道:“這麼說,我是到‘台北農場’勞動。”
薑伯倫居然有心情跟朱輝開玩笑了,表明他已經卸下沉重的思想包袱,從審訊時的戰戰兢兢,到現在的坦然淡定。
第二天,還是乘坐那輛蘇製嘎斯吉普車,朱輝送薑伯倫前往蘇北鹽城。對於朱輝來說,鹽城非常親切,當初他正是跟隨父親朱瑾瑜從揚州來到鹽城,參加“N4A”——新四軍;對於薑伯倫來說,蘇北則是一個從未去過的陌生的地方。
春末夏初,人間四月天,蘇北農村黃燦燦的油菜花開了,蜂飛蝶舞,晴煙漠漠柳毿毿。
薑伯倫感歎道:“蘇北也是一個好地方。”
朱輝用一口江北話對薑伯倫說:“你們薑家原本看不起‘江北佬’,如今你也要變成‘江北佬’了。”
薑伯倫聽罷,大笑起來。這是他進入大陸以來,第一次開懷大笑。
一路上,朱輝關照薑伯倫,在大豐農場,不要跟別的勞教人員說起自己從台灣來,不要說起“311”案件,隻說自己從上海來就行了。如果遭到困難,可以請農場領導轉告朱輝。
朱輝還說:“三年勞動教養期滿,我來大豐農場接你回上海。如果你表現好,提前結束勞動教養,我就提早來接你。”
就這樣,薑伯倫在大豐農場住了下來。那裏是一排排宿舍,用煤渣磚砌牆,泥地,用毛竹、蘆葦、茅草蓋頂,睡上下鋪雙人木床,20個人一間宿舍。這裏的勞教人員幾乎都是上海人,所以他們平常用上海話交談。這裏的公安幹警,也差不多都是上海人。
薑伯倫跟著勞教人員一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海邊的鹽堿地上種棉花,種水稻,種蔬菜。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薑伯倫習慣於這樣無市廛之聲的生活,他在台北新店文園金庫過的就是這樣遠離塵囂、孤寂安靜的日子,隻是那裏每周有一天可以回到台北家中,而如今他在這裏無親無戚,孑然一身。
在勞教人員之中,有流氓犯、盜竊犯、詐騙犯,薑伯倫跟他們無話可談。不過,他發現內中也有不少勞教人員戴近視眼鏡,講話斯斯文文。一打聽,原來他們是“右派分子”。
薑伯倫不明白什麼是“右派分子”,便向同住一屋的“右派分子”請教。一位“右派分子”瞪大了眼睛,反問薑伯倫:“你是從哪裏來的?怎麼連1957年的‘反右派鬥爭’都不知道?”經這位“右派分子”解釋,薑伯倫這才知道,一些知識分子在1957年“大鳴大放”中“放”了一些意見,被認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於是在“反右派鬥爭”中被打成“右派分子”,送到這裏勞動教養。
惺惺相惜。彼此都是知識分子,薑伯倫跟“右派分子”們倒是很談得來。隻是朱輝關照過他,不要跟別的勞教人員說自己從台灣來,所以當“右派分子”們問他怎麼不知道“反右派鬥爭”時,他總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後來,同室的“右派分子”們跟他談起抗美援朝、土改、鎮壓反革命、“三反”運動、批判胡風以及“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薑伯倫都不知道。難道薑伯倫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右派分子”們曾經猜想,薑伯倫大約是從台灣來的。可是薑伯倫能夠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表明他是上海人,並不是台灣人。在“右派分子”們眼裏,薑伯倫成了一個古怪的人,一個不願講述自己真實身世的人,但又是一個看上去很善良的人,所以都對他敬而遠之。
跟流氓犯、盜竊犯、詐騙犯說不上話,而“右派分子”們又對他保持距離,所以薑伯倫在勞教人員中顯得很孤立,他也就變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