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停在小巷中一個用高高圍牆圍起來的院子前。聽見汽車聲,近衛兵小劉把黑色的大門打開了,第一個奔出來的是薑伯倫同父異母的弟弟薑仲理。他已經長得很高,到了薑伯倫的肩部,再過兩三年就要跟他一樣高了。他撲到父親薑傳賢的懷裏,而對薑伯倫卻怯生生的。
薑伯倫的後媽孫麗媚站在薑仲理後麵,笑容可掬地說:“伯倫,一身軍裝,好帥氣呀!仲理,快叫哥哥。”
薑仲理輕聲地喊了聲“哥哥”。
孫麗媚問薑仲理:“哥哥是什麼軍銜?”
薑仲理看了一下薑伯倫的肩章,說:“上尉。”
孫麗媚又問薑仲理:“爸爸是什麼軍銜?”
薑仲理馬上回答:“中將。”
薑伯倫一聽,才知道父親已經升為中將。
孫麗媚問薑仲理:“中將大,還是上尉大?”
薑仲理答:“當然中將大。”
這時,薑伯倫笑了,問候:“母親好,弟弟好。”
說實在的,孫麗媚隻比薑伯倫大幾歲,看上去像姐弟,薑伯倫不好意思喊她母親。
薑傳賢還用上海話向薑伯倫介紹了近衛兵小劉。從此,薑伯倫稱小劉為老劉,而小劉則稱薑伯倫為薑公子或者薑先生。
薑伯倫走進青田街薑府,發覺院子比上海尚賢坊石庫門的院子大多了,房子也大多了,不僅有前院,而且還有後院,隻是這麼大的前院、後院長期疏於整理,長滿雜草。但是前院有一棵巨傘般的大榕樹,垂下一根根咖啡色長須,表明這個院子有過漫長的往日。其實,這個院子正是當時台灣的亟待整理的混亂局麵的縮影。
薑傳賢帶著薑伯倫在院子裏轉了一圈之後,踏上日式別墅的木台階,換鞋進入客廳。客廳正中,掛著《關雲長夤夜秉燭閱兵書》的國畫,麵如重棗的關公一手撫長髯,一手持兵書,關平持大刀在左,周倉持金印在右。薑伯倫深知父親作為將軍,向來敬佩文武兼備的關雲長,故在客廳掛此畫。
薑伯倫隨父親走進書房。他很驚訝地見到,書櫥上放著他的照片,上麵披著黑紗,旁邊還放著《陣亡通知書》。
父親大笑道:“今日‘陣亡烈士’回來,請親手摘去照片上的黑紗。至於這份《陣亡通知書》,權且留作紀念。”
看得出,父親對於薑伯倫的平安歸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薑伯倫注意到,跟上海尚賢坊的書房一樣,牆角也安放著一個紅木落地座鍾,那鍾擺在緩緩地來回擺動。
孫麗媚給父子倆各泡好一杯龍井茶,就和薑仲理一起走開了。
薑傳賢拿起書桌上的煙鬥,薑伯倫連忙幫他裝好金黃色的煙絲,劃了火柴。
薑伯倫此時尚未對雪茄發生興趣,因為沒有充足的財力是抽不起雪茄的,尤其是古巴雪茄。他雖偶爾抽煙解悶,不過此時在父親麵前,他恭恭敬敬,不敢抽煙,何況他並沒有強烈的煙癮。
直至這時,薑家父子才終於可以細細地敘述彼此別後情景——
父親講述他怎麼會到台灣來。
兒子講述他怎麼會到台灣來。
父子之間並無芥蒂,該說的都如實說了,隻是彼此又都隱瞞了各自的“敏感”問題——
父親沒有講述幾次從上海以至從廈門押運黃金到台北的經曆。這屬於黨國高級機密,薑傳賢當然沒有講;
兒子沒有講述跟朱家——朱穎、朱輝、朱瑾瑜的交往。這是因為父親給他畫過紅線,不能越過楚河漢界。
談畢,薑伯倫對父親說:“我在徐蚌會戰、金門戰役兩度被俘。如果別人問起,怎麼說?”
薑傳賢用右手拍著前額,猛抽了一口煙,沉思片刻,然後說道:“在徐蚌會戰中被俘的國軍,有三四十萬之多。在整個國共決戰中,被俘的國軍多達幾百萬。你在被共軍俘虜之後,借金門戰役之機,重返國軍,這表明你心向黨國。內湖戰俘集中營第一個把你釋放,讓你重新穿上國軍上尉軍裝,這就表明黨國對你是充分信任的。你這是‘曲線救國’,應當受到鼓勵。如果被俘的幾百萬官兵都像你這樣心向黨國,重返黨國,共軍就不可能有那麼多的軍隊,那麼強大的力量。”
經過父親這麼一說,薑伯倫如釋重負。他明白又一次看錯了父親,以為父親會拍桌子罵他。
父親說,在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北京宣告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意味著我們這一輩子恐怕都要在台灣度過。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薑伯倫被關押於內湖集中營,不知外麵事。父親告訴他,從1949年4月22日南京失守起,在不足八個月的時間裏,“國民政府”已經四遷,由南京而廣州,而重慶,而成都,而台北——1949年12月8日,“行政院院長”閻錫山在台北宣布,“國民政府”即日起在台北辦公。
父親還說,在成都陷落前夕,蔣總裁於12月10日從成都飛抵。他雖然下野了,李宗仁是代總統,但是李宗仁被趕出大陸之後,逃到香港,然後逃到美國去了。蔣總裁是中國國民黨的最高領袖。台灣能否成為反攻大陸的基地,要仰仗蔣總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