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東門外，白雲山的南麓，有一座山看上去像是隻瘦骨伶仃的狗，於是有了瘦狗嶺之名。
1926年10月4日，陽光燦爛，瘦狗嶺下的沙河廣場人頭攢動，上萬觀眾湧進廣場，不是為了觀看球賽，也不是為了觀看歌舞表演，而是為了觀看黃埔軍校第四期學生畢業典禮。第四期學生是黃埔軍校曆屆畢業生中最多的，達2656人，所以一定要有一個大廣場，才能容納得下。
檢閱台正中，高懸孫中山畫像，兩側是黃埔軍校的校旗，即在青天白日的國民黨黨旗四周加上紅邊。
檢閱台前，一片草綠色，戴著大蓋帽的軍人像一顆顆大頭針釘在那裏，在熱辣辣的南國驕陽下紋絲不動。黃埔軍校第四期學生排成八個方陣，整整齊齊。薑傳賢的經理科學生，排在最末的第八方陣，這似乎正是象征經理科的後勤地位。
“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嘹亮的口號聲此起彼伏。薑傳賢在口號聲中精神振奮，像一隻羽毛初豐的雄鷹，急待翱翔藍天。
畢業典禮開始，照例首先是校長蔣介石訓示。然而檢閱台上卻不見蔣介石的身影。
此時的蔣介石，不僅是黃埔軍校校長，而且是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三個月前——1926年7月9日，10萬人集結於廣州東校場，舉行北伐誓師大會。蔣介石在大會上發表演講，一開頭就說：“今天，是國民革命軍舉行誓師典禮紀念，亦是本總司令就職的日子。”此後，蔣介石手握重兵，成為國民黨內最有權勢的人物。作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率領10萬國民革命軍北伐，向三大軍閥——直係軍閥吳佩孚、奉係軍閥張作霖以及崛起於中國東南的新軍閥孫傳芳開戰。在北伐軍之中，主要的軍官幾乎都出自黃埔軍校。在10月4日，蔣介石正在湖北武昌城下督戰，無法參加黃埔軍校第四期學生的畢業典禮。
這天，由黃埔軍校留守的副校長李濟深代念校長蔣介石訓示：
“各位來賓、同仁及諸位同學：今天，我們有幸站在這裏，給吾校第四期學員舉行畢業典禮，實感欣慰。……此次野訓實戰，諸位同學表現很好！繼承了吾國民革命軍不怕難，不怕死，為主義奮鬥之精神。雖孫大總統溘然早逝，但他留下遺訓：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吾輩應謹記此訓，為黨民之江山，奮勇向前，至死方休！”
接著，學生代表郭俊英走上閱兵台，代表全體四期畢業生發表演講詞。郭俊英此人後來改名郭化若，擔任毛澤東軍事秘書。
緊接著，全體四期畢業生舉起右手，在孫中山遺像前進行莊嚴的宣誓：
“不愛錢，不偷生。統一意誌，親愛精誠。遵守遺囑，立定腳跟。為主義而奮鬥，為主義而犧牲。繼續先烈生命，發揚黃埔精神。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謹誓。”
宣誓畢，八個學生方隊井然有序依次通過檢閱台。
黃埔軍校四期學生的畢業典禮，也是北伐的開拔典禮。畢業典禮結束之後，薑傳賢便與四期畢業生一起，開赴北伐前線。
北伐情勢嚴峻。直係軍閥吳佩孚擁兵20萬，奉係軍閥張作霖麾下35萬將士，占據東南五省的孫傳芳有20萬兵力。然而國民革命軍總共8個軍，隻有10萬人。前線惡戰。黃埔一期的畢業生在前線擔任連排長，有一半以上陣亡或傷殘，黃埔二期、三期畢業生亦傷亡甚多，前線急需補充連排長軍官。此時此刻，黃埔軍校四期學生成為可貴的生力軍。對於薑傳賢來說，這是第一次進入炮火連天、真刀真槍的戰場。畢竟在黃埔軍校受到意誌的砥礪，薑傳賢在白崇禧部隊中擔任排長，置個人安危於不顧，衝上第一線——雖然他是經理科學生，而前方吃緊，他也被派往最前線。薑傳賢擔任排長之後一個月，升為連長，軍銜為上尉。
三大軍閥的軍隊雖然人數眾多，十倍於北伐軍，但是遠不如北伐軍士氣高昂，驍勇能戰。北伐軍內國共緊密合作，黃埔軍校畢業生身先士卒，以一當十，勢如破竹。
北伐軍捷報頻傳，聲威大震，北麵擊敗軍閥吳佩孚，一舉奪下武漢三鎮，東麵進逼蘇杭寧滬，威脅孫傳芳老巢。
於是，孫傳芳以五省聯帥之威，設大本營於南京。蔣介石以北伐軍司令之職，設中軍帳於南昌。
蔣介石任命白崇禧為東路軍前敵總指揮。
在白崇禧指揮下，北伐軍給予孫傳芳連連重擊，1926年11月5日，北伐軍攻入九江，先後把江西、福建收入囊中，緊接著揮師浙江、江蘇，目標鎖定杭州、上海、南京三城。
白崇禧定下的戰略是：先取杭州，再攻上海，最後會師南京，肅清長江下遊軍閥孫傳芳勢力。
聽說北伐軍要進攻上海，已經由連長升為營長、少校的薑傳賢無比興奮。1927年1月下旬，營部近衛兵向薑傳賢報告，有人求見。
來人的麵孔好熟悉，哦，是黃埔軍校校長室的鄭秘書。
薑傳賢意識到，鄭秘書突然而至，必有要事。
果真，鄭秘書要求薑傳賢屏退左右，然後壓低聲音以奉化官話告知，蔣總司令駐節九江，有一秘密任務交代：“上海總商會會長虞洽卿欲來九江行營求見蔣總司令。蔣總司令命你化妝成商人進入上海，陪同虞洽卿會長前往九江。另外，蔣總司令還關照，行蹤保密，在上海不可回家及會見親友。為了便於進出租界，不要攜帶武器。”
鄭秘書交給薑傳賢一筆赴滬經費，還有蔣總司令致虞洽卿會長親筆函，以及虞洽卿聯係地址及電話。
薑傳賢起立，敬禮，對鄭秘書道：“請轉告蔣總司令，薑傳賢一定圓滿完成任務！”
鄭秘書事先已經告知白崇禧，薑傳賢有要事暫離部隊，由副營長代率部隊。於是，薑傳賢神秘地從駐地消失了。
薑傳賢深知，那次在黃埔軍校校長室的談話，已經印在蔣校長的腦海中。此番蔣總司令點將點到他，前往上海護送虞洽卿，一是同鄉，二是薑傳賢的父親乃虞洽卿遠親。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在蔣介石眼中，薑傳賢忠誠可靠，而且年輕能幹。
薑傳賢換上西裝，穿上黑呢大衣，隻是沒有係領帶，以放寒假的大學生的模樣，前往上海。
北伐軍與孫傳芳部隊決戰在即，沿途有孫傳芳部隊盤查。所幸薑傳賢為人機智，從容應答，一一過關，安全抵達上海。
重新呼吸上海的空氣，耳邊響著阿拉阿拉上海話，薑傳賢感到分外親切。自從1925年夏離開上海南下廣州，屈指一年零七個月，他終於重返上海。
離開上海時，薑傳賢隻是上海“小白臉”一個；回到上海時，薑傳賢已經是國民革命軍營長。
進入上海之後，薑傳賢特地買了一頂黑呢禮帽，以便把帽簷壓低，遮住半張臉，以免在上海被同學、親友認出。他重新戴上那隻已經多時未戴的勞力士金表。
他進入法租界，進入霞飛路。雖說大戰在即，霞飛路還是那樣人流如過江之鯽。將近兩年沒有回家，他多麼渴望回到霞飛路尚賢坊探望父母和妻兒。尤其是年關將近，1927年2月2日是陰曆正月初一，霞飛路滿街年貨，不論是臘肉、火腿、香腸、香肚、豬肉脯、鴨肫肝、板鴨、醬鴨、風雞，還是香甜粘牙的牛皮糖、金黃鬆脆的脆鬆糖以及五香豆、冬筍、扁尖、海味等等，都令薑傳賢垂涎三尺。
薑傳賢多麼希望能夠回家過個團聚年。無奈要務在身，隻能學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