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親(2 / 3)

我們的父親就這樣挎著他的軍用挎包,走進夜色濃重的縣城,走向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第二天中午,我坐在縣城一家小炒店裏吃午飯。我拒絕了大哥、姐姐以及朋友們的邀請,獨自一人坐在小炒店裏。一個留著披肩長發、穿著拖鞋的人走到我麵前,叫了一聲叔叔。我抬起頭,認真地打量他。他的頭發上沾滿塵土,衣服敞開著露出棕黑色的長毛的肚皮,嘴裏叼著一支香煙。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煙從嘴裏拉出來,咧嘴一笑,說你不認識我了,叔叔。他的笑使我想起遠在故鄉的一個遠房哥哥。我終於記起他來了,說慶遠,你跑來縣城幹什麼?他說打工。他說這話時,又把香煙塞進了嘴裏。我讓他坐在我的對麵,給他添了一隻碗一雙筷條。他說叔叔,我想喝一杯白酒。我又叫服務員給他添了一隻杯子。我問他在縣城裏都幹些什麼工作?他說扛麻包、卸貨、埋死人,隻要有錢,什麼都幹。我告訴慶遠這次從省城回縣城,是為了尋找我們的父親,他的叔公。慶遠喝了一杯酒,脖子和臉全都紅起來,似乎是來勁了。他說十多天前,我埋過一個人,倒有點像叔公。我問他從哪裏拿出去埋的,是誰叫他扛去埋的?他說是從醫院的太平房扛出去的,那幾天天氣很熱,那個人已經發胖而且有一點兒發臭了。據醫院的人說,他是在街上摔死的,沒有家屬認領。我問他不至於不認識叔公吧。他說死人的身上裹著一床席子,直到把他丟進土坑的那一瞬間,我都還想打開席子看看那人的模樣,但他的氣味太重了,我最終沒有打開席子。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是用腳把他踢進土坑裏的。埋到一半的時候,我發覺死人露出來的一隻腳上掛著一隻布鞋,那布鞋很像叔公平常穿的。我把杯子裏的酒潑到慶遠的臉上,說你為什麼不打開看一看?你為什麼這樣對待叔公?慶遠舉起雙手,在臉上抹來抹去,似乎是很委屈。慶遠說我不知道他是叔公,我隻是猜測。我抓起慶遠,兩人直奔縣醫院太平房。太平房的門敞開著,裏麵煙霧繚繞,有幾縷斷斷續續的哭聲夾雜在煙霧裏。屋裏的燈光很暗,我站了好久才適應過來。我看見五六個年輕人相擁而哭,他們的親人躺在水泥平台上,上麵蓋著一張潔白的床單。我走到水泥平台邊,揭開覆蓋死人的床單,看見死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而不是我們的父親。那些哭泣的人都把臉轉向我,他們哭泣的、悲傷的麵孔變成了憤怒的麵孔。慶遠把我引向一個角落,我看見一隻軍用挎包,上麵繡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我打開挎包,終於看見我們父親的煙鬥、煙絲以及兩套黃色的童裝。我用挎包捂住臉,淚水奪眶而出。我把我們父親的那隻軍用挎包砸到姐夫的桌子上。姐夫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身體隨之顫抖起來,一種悲傷的神情在姐夫的臉上停留了大約幾秒鍾。姐夫說近一個月來,幾乎每天死一個,我怎麼知道摔死的是我的嶽父?我說你是院長,我們的父親就躺在你的太平房,躺在你的眼皮底下,你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姐姐當初怎麼選中了你?姐夫突然冷笑一聲,說這與愛情無關。看得出姐夫不想跟我爭論,他說不就死了一個人嗎?在醫生們的眼裏,死嶽父和死一個陌生人是一回事。我跟姐夫、慶遠趕到大哥的辦公室。大哥看見我的手裏提著我們父親的那隻挎包,目光刷地拉直了。大哥奪過挎包,說出什麼事了?姐夫說爸死了。大哥的牙齒咬住下嘴唇,咬了好久,但大哥沒有哭,眼眶裏沒有一點水分。姐夫說爸是摔死的,你們公安局一定有記錄。大哥調來電話記錄本,一頁一頁地往下翻。翻著翻著,大哥的手僵住不動了。我和姐夫湊到電話記錄本上,看見縣公安局9月16日的電話記錄:發話人:河西派出所付光輝。接話人:譚盾。內容:今夜8點40分(20點40分),我在十字街口下坡處發現一被摔倒的老頭。當時圍觀者眾,當我擠進人群後,看見一踩三輪車的中年男人把摔倒的老頭抱上三輪車,並送往縣醫院。老頭頭發全白,身高1米65,身穿淺灰色襯衣,黑色褲子,腳蹬一雙布鞋。半個小時後(21點10分),醫院打來電話,說該老頭送到醫院時已斷氣,無法搶救,現停在醫院太平房裏。老頭隨手攜帶一隻軍用挎包,內有一個煙鬥,小袋煙絲,兩套黃色嬰兒衣服。